文 | 蓝字计划,作者 | 周大锤
坐在公交车上,眼睛布满血丝的楚进,最近都有个念头在脑袋里反复来去,他想,自己随时会死。
回到家中,26岁的他,冷静地敲打下一份遗嘱,交代了自己买好的商业保险和财产划分,让父母不要太伤心,让女友注意身体,让兄弟们常去他坟头喝酒,然后把这份文件在遗嘱库里提交发布。
在大多数人的认知里,年轻人离死亡很远,年轻人并没拥有多少遗产。这群人立遗嘱,是一个反常甚至是荒诞的行为。
而年轻人立遗嘱,却正成为一种风潮。
新冠肺炎到底导致了多少人失业?
经济学家、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长姚洋,曾在去年年底做过一份调查,指出受新冠疫情冲击,国内就业人口中有高达15%失业,5%处于半失业状态,根据推算,理论失业人口逾1亿人。
楚进就是巨大数字里的一员。
在失业以前,他已经意识到了风险逼近,去年4月,杭州不再出现新增本地确诊病例后,楚进开始骑着电瓶车跑外卖,想在本职工作之外,为自己增加一些对抗风险的筹码。
出生在不富裕的农村,“从小穷到大”,大学期间他每天都在赶不同的兼职,端过盘子,发过传单,在厕所贴过小广告,什么都干。工作以后,体力劳动暂停了很久,直到疫情来袭,他才发现只有赚钱可以给自己最大的安全感。
傍晚六点,楚进下了班,离开那栋玻璃幕墙包裹的办公大楼,骑上电瓶车后,打开手机里的外卖软件,开始接单。坐在电瓶车上,对着手机刷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抢到顺路的单,配送费只有7.7元,不够喝一杯奶茶,不够一顿沙县,但足够让楚进为之奔波。
楚进的订单截图
从公司楼下到商家,3.9公里,再配送到顾客住址,3.5公里。路上有红绿灯,还要预留找商家、问路的时间,跑过几次单以后他已经摸出了窍门,要想不超时,一次最好只接一单。
三年没有从事体力劳动,成天坐在办公室里,突然高强度地跑起来,身体难免吃不消。冲到顾客小区的时候,他左手拿着外卖,右手打电话给顾客问路,浑然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台阶,摔倒那一刻,楚进下意识握紧手里的外卖,用右手握着的手机顶住地面。
手机屏幕碎了,没时间心疼,他爬起身问眼前几个被吓到的大妈,“2单元怎么走?”
在超时边缘送完这单,又狂奔向下一单,送完已经晚上八点多。闲下来靠着墙抽烟,楚进想,等疫情彻底过去,要找个时间去趟西北,感受下什么叫“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这个愿望很快实现,受到疫情影响,他被公司“优化”,背着包一个人前往青甘线跑了一圈。当结束了这场梦想中的旅程,回到杭州,他才终于意识到失业意味着什么。
繁复的竞业协议挡住了不少机会,没能接到新的offer,账上的钱只出不进,但要在这座城市生活,他照样得承担巨大的基本支出——每个月的房贷和房租,就已经无法靠兼职覆盖,更别提原本人生规划里,两年后新房的装修钱,以及买车、求婚、彩礼、结婚、婚礼的钱。
走在杭州街头,楚进发现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努力都是泡影,他甚至没办法维持自己的基本生活。手机交易通知里那些冷冰冰的数字横亘在面前,是越不过的高墙。
“长大留在大城市的90后农村独生子女,这群人所承担的,不是身体上的苦难,但却比身体上的更加更加折磨”。
他想到了立一份遗嘱,即使能留给父母和女友的财产,除了没还完房贷的毛坯房和一份商业保险外再无其他,但这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所有。
面对着不可知的风险,立遗嘱是年轻人们心理上最后的安全区。
疫情阴影下的2020年,立遗嘱的年轻人占比相对于2019年,增长了近86%。据统计,在2020年3月、4月期间,最高峰时中华遗嘱库一天接到超过400人次咨询,咨询量的急速上涨与疫情严重程度关联密切。
有59.4%的来访者认为,“即便没有疫情,也要提前立好遗嘱”,另有40.6%的来访者则是因为疫情原因,才想到要立遗嘱。2020年,中华遗嘱库上线“微信遗嘱”功能后,一年间共收到7万份遗嘱,其中30岁以下的遗嘱人占比六成。
在很多人看来,立遗嘱是具备相当规模财富的人群才会有的行为。这些资产,以房屋、存款、股权等为主。
但在蓝字计划接触到的这批立遗嘱的90后、00后们眼中,这些规模庞大的有形资产,是他们可望不可及的,他们却并不会因此感到立遗嘱高不可攀。
“如果我们要去立遗嘱,涉及的遗产并不是巨额可量的财富,我们首先就要面对社会与周边人群的质疑,以及自己认知里的自我否定。这种质疑或者是否定,也就是‘你也配立遗嘱?’的声音。”
已经为自己准备好遗嘱的李思思认为,他们要去完成立遗嘱这个行为,本身就得带着某种反叛精神。需要无视大家潜意识里,对于立遗嘱人群的界定。
“我们想要被人继承的,更多的是我们所珍视的东西。”和常规意义上的遗嘱不同,这些90后、00后们的遗嘱,不是“腰缠万贯”者的避险手段,而是年轻人情感表达的手段。
他们所珍视的,是他们更愿意关注的无形“财产”,对于活在高度原子化社会里的他们,除了可供分配的实际资产,网络世界里那些苦心经营,却无法标价的数字遗产,更能证明他们存在过。
和常规意义上的遗嘱不同,90后、00后们的遗嘱除了关注有形的财产分割,也更注重无形财产的继承和交付。
中华遗嘱库订立遗嘱最年轻的遗嘱人丁凡,仅17周岁,是一位网络写手。丁凡从14岁开始写作,如今名下已经有多部小说,在圈里也算小有名气。在他的遗嘱里,除了把自己几年来的写作收入留给父母和朋友,更关键的内容,是名下小说的著作权归属。
作为网络写手,丁凡写作压力很大,经常夜里写作,自从关注到网上年轻人猝死的新闻后,他就开始思考订立遗嘱的必要性,“我自己平时也是一个比较有规划的人,所以我想把自己的事情都安排好。”
2013年,网络小说《武步天下》作者十年雪落猝死,直到两天后遗体才被人发现,这一事件曾经激起过网文圈的剧烈讨论,当时许多网文作者发帖相应,高呼“网络文学病了,过劳死就在你我身边”。
八年过去,情况并没有得到缓解。
由于网络小说需要依赖更新频率、更新字数保证热度,获取读者注意力,大多数网络小说作者的工作强度很难降下来。据网络小说《在东京成为令和茶圣》作者陈野亮透露,最勤快的时候,他曾经一天写一万字,“从早上九点到第二天凌晨三点,中途只在吃饭时休息过”。
网络时代,效率和收益的关联前所未有的密切,当996、007成为社会常态,年轻人的身体健康甚至生命安全不得不一退再退。据统计显示,我国年轻人的猝死风险,已经从1990年的205/10万,增长到2019年的322/10万。
今年1月,90后女孩张某霏猝死事件曾引发热议
越来越高的工作压力、生存压力,让年轻人们越来越迫切地需要去面对自己的身后事。一位中华遗嘱库咨询员向蓝字计划透露,立遗嘱年轻化、常态化是一个显见的趋势:随着人们遗嘱观念的变化,遗嘱越来越被大众所接受,越来越多年轻人已经提前立遗嘱做好财产规划。
2017年,还只有零星的年轻人会到遗嘱库咨询遗嘱,到现在,中心每天都能看到年轻人的踪影。
知乎用户猫球,在问题“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立遗嘱,是因为惧怕死亡吗?当代年轻人的生死观是怎样的?”下回答,说自己已经习惯将遗嘱变成生活里的一部分,她不止立了遗嘱,还经常对遗嘱进行更改。
不需要高昂的手续费和繁琐的程序,猫球摸索出了一套灵活的流程——只需要身份证、一张A4纸、一支录音笔,以及一台用于录像的手机。打开手机录像,用笔在A4纸上写下遗嘱的内容,签字并注明日期,写完对着镜头展示身份证并诵读写下的遗嘱内容,就可以具备法律效力。
虽然存在潜在引发纠纷的风险,但对于不牵涉大额财产的大多数年轻人而言,这种自书遗嘱已经够用。
在猫球家里,已经积攒出厚厚一摞写着遗嘱的A4纸,上一次修改是因为担心父亲没有办法照顾好自己的宠物猫,所以在遗嘱里把猫改留给了前男友,又将自己的Steam账号的遗赠对象,从前男友换成了帮自己刷游戏的好友。
除了立遗嘱越发常态化,另一个趋势是——社交账号、游戏账号等虚拟遗产逐渐成为年轻人遗嘱中主要的组成部分。
《2020年中华遗嘱库白皮书》显示,社交平台账号、游戏账号等数字资产,是“90后”遗嘱中常见的财产类型,21.35%的“90后”在遗嘱中提及虚拟财产。
出生于2002年的马小跳,正在计划订立遗嘱,他想在自己参军入伍前,规划好这些事情,以免出现意外。
马小跳的遗嘱内容,主要涉及到一套位于上海的房产,房子是去年母亲为他买的,马小跳打算在遗嘱里把这套房子全部产权留给母亲。
实际上,这不是他第一次安排自己的身后事,2019年,他在征得家人同意后,登记了中国人体器官捐献平台,成为全国第797189名志愿者。
但关于遗嘱的话题,他还是觉得有些过于正式,没敢跟家里人交流,只是私下咨询中华遗嘱库,大致了解了订立遗嘱的流程,“需要带着房产证去做公证,但房产证在我妈那,跟她说了肯定会被骂”。
除了房子,马小跳还打算在遗嘱里把自己氪了不少钱的阴阳师、王者荣耀、LOL等游戏帐户留给弟弟,在他看来,虽然平时兄弟之间的交流并不多,但总要留一些东西给对方。
马小跳的捐献登记卡
虚拟财产的继承问题,在国内还处于模糊地带。
虽然民法总则第一百二十七条已经作出规定:“法律对数据、网络虚拟财产的保护有规定的,依照其规定。”但在《物权法》《继承法》以及相关说明种,都只对有体物作了详细规定,数字遗产可能涉及的无体物的继承,依然无法从中找到依据。
即使情感上,用户会习惯于将自己所使用的各类账号看作个人所有物,在用户亡故后,家属也会关注到这些数字资产的归属问题,但这些数字账户并不属于用户,相应的转让、继承也并非顺理成章。
在各大社交平台、电子支付平台的相关协议种,都藏着一条关键约定:账号的所有权归平台企业,用户仅限自己使用,不得出售、转让、继承。
换言之,年轻人小心翼翼写进遗嘱里的数字遗产,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他们。这也是国内数字遗产问题反复引发讨论的关键所在。
2010年,夏莹向某社交软件索要自己男友的账号,男友因为车祸意外亡故,二人之间大量的交流、照片都保留在社交帐号里,但这个要求遭到了驳回。社交软件给出的理由是不符合程序,要求夏莹讯提供男友本人的基本资料和联系方式,提供号码的使用资料、密保资料,并邀请好友辅助证实。
但男友已经亡故,夏莹根本无从获得使用资料、密保资料,登不上对方账户,更不可能邀请男友的账号好友帮忙辅助。
在夏莹看来,这就是故意刁难,“人都不在了!”
中国政法大学教授刘智慧曾经指出:有经济价值的网络数字遗产能够与以往实体遗产类比,因此更容易获得继承立法和司法的肯认与明确, 而不具有经济价值的数据 ,法律还没有规定其继承方式。
在实际操作中不难发现,支付宝、微信支付等应用内的余额很容易可以被亲属找回,但游戏和单纯的社交类账户,却没有那么轻松。
到头来,辛辛苦苦立下的遗嘱,不过立了个寂寞。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楚进、李思思、丁凡、马小跳、夏莹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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