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首席人物观,作者丨小满,编辑丨江岳
5月的阴雨笼罩在长沙城,这座素以热闹与欢快闻名的城市,陷入了与这绵绵春雨无比契合的肃穆和悲痛之中。
22日下午13点07分,“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在湘雅医院逝世,享年91岁。
无数人周末下午的安逸宁静被划破。在长沙,人们涌向湘雅医院,将鲜花和水稻摆放在门口,表达最朴素也是最诚挚的哀悼。下午更晚些时候,当灵车出现在长沙街头,所到之处,这座城市的喧嚣都消失了,车辆鸣笛致敬,行人一路小跑追随,以最大的力气呼喊:袁爷爷,一路走好。
这不仅仅是一座城市对一位国之大士的道别。
每一个不饿肚子的国人,都在以各自的方式缅怀。有人说,“我好像和他有一面之缘,在课本上,在饭桌上,在人间里。”有人说,“他进入了一个梦乡,那里的稻穗比高粱还高,穗粒比花生还大。风轻轻吹过,他戴着草帽,就坐在稻穗下乘凉。”
今天,我们也以最朴素的方式回顾他的一生。关于“人的一生如何才更有意义”,袁隆平的逝世,或许也在很多人心中,留下了思考的种子。
战争与动荡的残酷,原本是写在袁隆平人生最初记忆里,最浓重的笔墨。
1930年,一个男婴出生在北京协和医院。
父亲袁兴烈非常高兴,将这个诞生在“隆”字辈的孩子,起名唤作袁隆平。“平”字,一是象征着孩子的出生地北平,二是寓意着“家族隆盛,世事昌平”。
然而,身在动荡年代,这显然是个奢望。
袁隆平出生的第二年,“九·一八”事变爆发,日本关东军突然袭击沈阳,并以武力侵占中国东北地区。自此,中华民族长达14年的抗日战争正式打响,袁家也开始颠沛流离,沿着平汉铁路上南迁北徙,辗转奔波于北平,天津,江西赣州、德安,湖北汉口等多地。
1939年5月,日军对重庆发起持续2天的大规模空袭,导致4000多人当场死亡,20多万人无家可归,袁家正暂居在此。
“一想起来就心里发紧,不过,这场战争也叫我从小懂得了一个道理,弱肉强食。要想不受别人欺侮,我们中国必须强大起来。”一颗种子,在袁隆平心中生根发芽。
在重庆,他度过了自己的整个求学生涯,直到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在“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口号鼓舞下,当时还在西南农学院读书的袁隆平,走进了重庆市的征兵办公室,决定加入中国人民志愿军,奔赴朝鲜战场前线。
中国最传统的忧国忧民的士大夫精神,在少年袁隆平身上已经隐隐闪现。
他身体很好,尤其擅长游泳,当年有同学在嘉陵江落水,他扎进江中,一口气游出十几里搜寻。很快,他通过体检,成为了西南农学院被录取的8名飞行员之一。
可惜,战事放缓,他在整装待发之时接到新命令:留校继续读书,参加国家经济建设。
袁隆平“弃笔从戎”的愿望就此落空。他也随遇而安,毕业分配时,对工作要求只有一条:要在长江流域。最终,他被分配到湖南省怀化安江农校任教,一所阮江江畔的学校。
那个特意用“学校有电灯”来留住这位大学生的校长大概也没有想到,日后影响全国乃至全球粮食供应的传奇,会从这里开始。
在安化农校,袁隆平记得两场梦。
一场梦发生在三年困难时期,1959年夏天,学校已经无米下锅,不得不给学生放长假,但老师们的吃饭问题还是无从解决。在梦里,袁隆平吃到了香喷喷的扣肉。
另一场梦,是他住在生产队长家里的那段时间。梦境很美,“我梦见我们种的水稻,长得跟高粱一样高,穗子像扫把那么长,颗粒像花生米那么大,我和几个朋友就坐在稻穗下面乘凉……”
事实上,两场梦的底色,都是苦的。
梦到吃扣肉的那段时间,正是什么都没得吃的时候。
安江农校把农学系的试验田每位老师,让他们“自力更生、生产自救”。袁隆平也分得一小块土地,他全部种上了萝卜,因为生长周期最短,但实在太饿,他经常等不到萝卜长大,就拔掉吃去了。没几个月,萝卜地就彻底绝收了。
在饥饿的摧使之下,原本就体态清瘦的袁隆平,只剩下皮包骨头,甚至身上的每一根血管都清晰可见。
盛夏时节,半昏半醒的袁隆平走在路上,抬头就能望见光秃秃的树杈交错盘生,每一个大树除了树冠顶部之外,几乎都没有了叶子。
看着迎面走来的村民骨瘦如柴,面色发绿,他知道大家已经开始吃树叶充饥了。
后来,安江农校的老师们只能和附近的老乡,一起在村里吃大锅饭。
做法很简单:往锅里倒上一小杯油,然后把红薯的藤蔓、老菜的茎秆、拔来的野草全部扔进去,最后炖煮成一锅糊状的食物。起锅后,七八十个人分食。
那段时间,袁隆平住在了生产队长老向家里,原本壮硕的老向现在也是瘦骨嶙峋,当知道袁隆平是在大学搞育种后,他几乎央求着说:“袁老师,你是搞育种的,要是能培育一个亩产八百斤、一千斤的新品种,种一亩田就相当于种了两亩,那该多好啊!”
那番恳求,袁隆平记了一辈子。
“连种田的人都吃不饱,像我们这种学农出身的人能说没有责任吗?”
袁隆平开始憋足劲头研究水稻。
1961年7月,袁隆平上完一天课后,像往常一样,走进了安江农校的水稻试验田。
他每天下课后都要来这里看看,挽起裤腿仔细察看稻田的生长情况,但就在这天,他在无意中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株形态特异的稻禾,它的个头要比旁边的稻子高出了一大截。
袁隆平仔细观察这颗苗株,发现在这颗稻禾之上,竟然长出了十多个八寸多长的稻穗,他弯下腰仔细数,竟然有230多颗谷粒——这是普通水稻的两倍之多。如果用它作种子,全国水稻产量可以提升一倍。
“鹤立鸡群”,袁隆平给它取了名字,还用一条布带做了记号。他摩拳擦掌,准备抓住这个实现抱负的绝佳机会。
然而,等到第二年夏天,“鹤立鸡群”播种长出的秧苗,只长成了高矮不齐的稻株,完全不是他设想的样子。他一屁股跌坐在田埂上,却在发呆中突然想明白问题所在——循着那道闪现于水田里的灵光,他又做了查验,确定,“鹤立鸡群”就是一株天然的杂交水稻。接下来,他需要找到天然雄性不育株,人工培育杂交水稻才能有成功的希望。
蛮干成了他唯一的选择。烈日当空,袁隆平没有助手,查验苗株只能亲自上阵,他弯下身子一个稻株一个稻株地寻找。劳累加上酷暑,让他经常在跨过一道田埂时,双腿突然发软,身子一晃,就倒在了稻田里。
很多年之后,他才知道,当年成功找到那颗天然雄性不育株的概率,是三万到五万分之一。
命运显然垂青了这位不肯放弃的年轻人。1964年,他终于找到这颗梦寐以求的苗株,档案中如此记载这一历史时刻:
“1964年,袁隆平在安江农校大垄试验田洞庭早籼稻田里发现天然雄性不育株,从此迈出了关键的第一步,在中国首创水稻雄性不育研究。”
然而,十年动荡的出现,让这项研究很长时间都止步于“关键的一步”。期间,袁隆平甚至遭遇阻挠,辛苦培育的不育被人一夜之间拔空,索性,团队捡回5棵,自此远走他乡,奋力保全。
这项研究的真正推动,直到1975年才出现。这一年,袁隆平团队培育出的“南优2号”制出了大批种子,在市场上大面积推广后,平均亩产超过了四百公斤,其增产量超过普通水稻的30%左右。
在育种前线劳累了整整14年袁隆平,终于把当年在老向家做的美梦,变成了更真切的现实。他可以放下包袱,痛痛快快睡个安稳觉了。
而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对于这个即将结束动荡,拥抱新时代的古老国家,吃饱饭,为此后几十年的崛起,提供了最至关重要的前提条件——毕竟,人人都懂,吃饱饭,才有力气干活。
袁隆平也等来了荣誉加身。1981年,他拿到了新中国第一个、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国家特等发明奖,“杂交水稻之父”的名号自此叫响。
“谁来养活中国?”
上世纪80年代,美国农业和环境问题专家莱斯特·布朗在《世界观察》上撰文,提出这个犀利的问题。
民以食为天,我们国家有60%的人口以大米为主食。而随着城市建设和工业用地的不断扩大,我国农业耕地的面积开始急剧减少。
袁隆平用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中国人,要靠自己养活中国。
杂交水稻技术的推广,让中国粮食的总产量在耕地面积减少的情况下,实现了逐年增加。
美国普渡大学教授唐·帕尔伯格曾经担任过四届美国总统农业顾问,他在《走向丰衣足食的世界》一书中写道:
“袁隆平赢得了中国可贵的时间,他增产的粮食实质上使人口增长率下降了。他在农业科学上的成就击败了饥饿的威胁,袁隆平领导着人们走向丰衣足食的世界。他把西方国家抛到了后面,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成功地利用了水稻杂种优势的伟大科学家。”
1987年11月3日,袁隆平荣获联合国科教文组织颁发的1986~1987年度科学奖,奖金1.5万美元。
他把这次所得奖金全部捐献出来,成立了“袁隆平杂交水稻奖励基金会”,用以奖励为杂交水稻作出贡献的单位和个人。
这个基金会今天仍然存在,发挥着鼓励农业科技生产的作用,即湖南省袁隆平农业科技奖励基金会。
1995年,袁隆平成功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
1999年10月,经国际小天体命名委员会批准,中国科学院北京天文台将施密特CCD小行星项目组,发现的一颗小行星(8117)命名为“袁隆平星”。
2000年,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正式设立,袁隆平在这一年成为了首位获奖者。
2006年,袁隆平当选为美国科学院外籍院士,成为了中国农业科学界首位入选美国科学院的外籍院士。
……
荣誉和钱财,对于袁隆平从来都是身外之物。他的名字,在1999年就价值1000亿,但他从未谋取个人经济利益,“我的性格过不了奢侈生活,我讲究朴素大方”。有一年参加香港中文大学荣誉博士授予仪式,他戴的领带出自路边摊,只花了10块钱。
他劳作一生,不从离开试验田。半年前,全国杂交水稻双季亩产3000斤项目启动会在海南三亚举行,项目攻关领导小组的首席科学家,依然是袁隆平。
袁隆平说:
“我的工作是非常有意义的工作,我觉得身体还可以,脑瓜子还没糊,所以说我还可以继续工作,我还可以鼓起勇气继续干下去,‘90后’一直搞到就是‘100后’。”
就在5月9日,在三亚国家水稻公园示范点,“超优千号”超级杂交水稻开始测产。
专家组选取3个地块同时进行收割、打谷,汇总后按照高产创建产量公式计算,最终测产结果为平均亩产1004.83公斤,远超设计预测亩产量的900公斤。
13天后,袁隆平在长沙湘雅医院离世,走完了91年的风雨人生。
袁隆平说,这一辈子他有两个梦想:
“一个是禾下乘凉梦,我们试验田里的超级稻,长得有高粱那么高,我和我的助手就坐在稻穗下乘凉。第二个是杂交稻覆盖全球梦,全世界如果有一半的稻田种上了杂交稻,可以增产一亿五千万吨粮食。”
他说,粮食可以救一个国家,也可以绊倒一个国家。有记者问他,是否害怕大饥荒时饿死人的场景再次出现,他摆摆手。“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他用一生,让所有人远离饥饿。今晚,很多人在社交平台上晒出了自家的餐桌,用一碗白米饭或者白粥,向老人致敬。
一日三餐,米香弥漫,饱食者当常忆袁公。
禾下乘凉梦,一稻一人生。
袁老,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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