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文 | 吴怼怼,作者 | 银瀑布
晴朗的日子里,景德镇还是一副尘土飞扬的样子。电动三轮车是受欢迎的交通工具,车技绝佳的人脚下往往也踩着一块长度超过1米的木板,两侧的空间也决不会放过——和载货区一样放满了晒好的素陶坯,路再不平坦,坯子们也能安然无恙地到达窑厂。
这是「景漂」(来景德镇搞艺术和事业的年轻人)
一天的开始,吃饱了冷粉和饺子粑就该钻进陶土的世界里了。
和其它大多数江西的城市一样,景德镇依江河而建,有着丰厚的土壤但不同的是,景德镇陶瓷或许是阿卡林省(江西由于一直缺乏存在感,于是有了“阿卡林省”的尴尬称号。)最广为熟知的文化符号。
被农耕文化包围的景德镇,是剑桥大学教授李约瑟口中的「世界上最早的工业城市」,商会作坊是这里的底层基因。
细腻的高岭土和挺拔的松木,造就了柴窑烧制出极耐高温的陶体和千变万化的釉色,奠定了景德镇瓷器的制作工艺。再加上四通八达的昌江水,陶瓷坐上船就可以到达世界上的每一块陆地。
但历史冲刷过后,景德镇一度落寞。
如今,新一代年轻艺术家来到了这里,作为「景漂」的他们,远离北上广深,
在景德镇试图平衡艺术价值、人生价值和商业价值的三者之间的关系。而这种平衡,也在重塑景德镇。
景德镇北站,已经初显暑意的五月初,出租车司机重重关上后备箱,发出一声刺耳巨响。到处都在修路的景德镇,司机熟络地穿街而过,似乎车后扬起的灰尘都与他无关。
这尘土在1000多年前也飘扬着。公元1004年,北宋和辽之间的战火已经持续了25年,宋真宗赵恒把年号改为「景德」,寓意「君主的宽厚仁德」。随后北宋与辽国签订了檀渊之盟,一个用大量岁币换取和平的协议。宋真宗下旨烧造御器,器底书「景德年制」,因为那种瓷器「光致茂美」,于是昌南被赐名为景德镇。
黄仁宇说,「澶渊之盟是一种地缘政治的产物,表示这两种带竞争性的体制在地域上一度保持到力量的平衡。」一南一北,一文一武,景德元年的这种平衡也延续至今,陶瓷与景德镇站在了天平的两端。
如果你初到景德镇,可能会对这座千年瓷都如今的样貌感到错愕。陈旧的老城区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釉色,而素白玉坯的陶瓷正是从这里生长出来。
陶瓷被嵌入了景德镇人的血液里,刻烟吸肺。如果说人要靠一项手艺安身立命,那景德镇多得是花甲之年仍在创作的手艺人。
短视频软件里有一条拍摄非遗传承人给青花碗上釉的视频,在拍摄者的讲述中,釉水不能进入碗内,否则全器作废。评论里除了为手艺人点赞,更多的评论是「不用惊讶,什么行业做久了都会炉火纯青。」、「水有张力,很难吗?」这类评论。
而看客们除了直呼能杠之外,一个问题也随之显现:景德镇为什么没有走上工业替代手工的道路?其实在青山绿水之下,景德镇掩藏着极其庞大的现代工业肌理。
虽然景德镇城市街道两侧粗壮的路灯杆都是用陶瓷做成的,但这只是表象的点缀。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中国人从意大利默洛尼公司连续引进了九条阿里斯顿冰箱生产线。
一时间,后缀阿里斯顿品牌的华意压缩机成了江西省第二家、景德镇第一家上市公司。除了大量国有瓷厂得到组建外,还有大批北方军工电子企业来到景德镇落户。
现在的景德镇更像一个纯粹的工业城市:机械、电子、家用电器制造、飞机、汽车、能源等,这些产业才是景德镇的经济支柱。
「陶瓷」则成为了景德镇的副业。
美国社会学家Daniel Bell曾提出「后工业社会」的概念:工业社会是围绕生产和机器这个轴心并为了制造商品而组织起来的;后工业社会是围绕着知识组织起来的,其目的在于
进行社会管理和指导革新与变革,这反过来又产生新的社会关系和新的结构。
对于景德镇来说,手工陶艺不再仅仅是生产产品,而是在生产价值与文化。对于一个初到景德镇的访客来说,最直接强烈的感受可能是:它已经由大规模的陶瓷生产地成为一个城市单元的艺术区。
生产地生产产品,但是艺术区不一样,它是在生产人文景观和生活方式。
陶溪川、三宝村、乐天集市、老雕塑瓷厂等等地点被陶艺人点亮。
不同于城市年轻人996的日常,这里的人把每一天都创造出了自己想要的样子。乐天集市每周六上午三小时的聚会会让你忘记自己身处景德镇;陶艺街上的店铺大多数下午1点以后才营业,直至深夜。我好奇问了问:你们上午不工作吗?得到的回答多数是:在家画图。
其弈和陈知音的工作室在一个离陶艺街较远的山野村庄,流坑坞。他们租下了一桩民房将其改造成自己的陶艺工作室,整栋房子都是木质结构,门口就是大片的绿野。夕阳照进来,有种辽阔深远的感觉。房子不小,多余的两间做了民宿,还有一间展厅和周末咖啡馆。
他们因柴烧结缘成了夫妻,从湖南来到了景德镇。目前烧制食器和茶器为主的器皿。雕塑专业出身的其弈自学了制陶,却很少画草图。也就是说他不会再复刻之前的陶坯,每一件都是孤品。
我在工作室发现了一条特别的木头长凳,它由其弈用旧的房梁木改造而来。就是这种在地的资源里,人们可以用新的表现形式和艺术符号,让蒙尘的乡村散发出另一种厚重和深沉,同时保持活力。
在流坑坞里,其弈和陈知音打造了自己想象中的乌托邦。在这种场景营造中,也带动了全域旅游、唤醒了更多烟火气,将「人人都是艺术家」融入了居民的案头。
像他们这样的年轻人还有太多,每周固定时间去各个集市出摊,其余的时间自己创作。
「匠从八方来,器成天下去」。
景德镇恐怕是中国最早有打工概念的城市。但也有人说,没有人会把景德镇当成永久的「故乡」,而只是一个短暂生产用以谋生发财的工厂。
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写到制瓷工序「共计一坯之力,过手七十二,方克成器。」这条冗长的流水线,吸引了大量外来工作者。明朝中期的时候,来景德镇打工的人就已经超过了10万;清代时则发展到了40万。
而如今,统计数据显示,在户籍人口只有767人的三宝村,目前常住的「景漂」有3000多人。
二十几年前,陶艺家李见深回到故乡景德镇,买下几幢叫「四家里」的农舍,开始建造陶艺家的理想国。如今,偏处一隅的三宝村有近200家文创机构入驻,接纳了来自世界各地的陶艺家,艺术师以及制陶工匠们。
在三宝村唯一一条主路的两边,聚集着各种文化创意小店,全都各有别致之处。
你会发现这里有点像有些像北京当年的798,区别是它藏匿于山野之间。
小店们别有洞天,店主的用心和诚意也都满当当地溢了出来。而在景德镇做陶瓷,真的赚钱吗?
早期「景漂」的创业成本很低。一个从景德镇陶瓷大学毕业的集市摊主小刘告诉我,
2011年他在学校对面的村子租了一个270多平米的房子作为工作室,一年的租金也不过3000元。
而素坯有大量的小厂生产,都不用自己拉坯。电气窑和朋友几个人凑钱买好,或是直接送去公共窑烧制,10块钱可以烧3件。而其他需要制作的器皿,去老厂走一圈,基本上都能找到便宜的合作师傅。
而现在,公共窑里烧陶瓷还是10元3件,但也开始逐渐被取代了。城市的租金开始上涨,一些原本自然形成的作坊一条街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文创园区和管理规范的窑厂。据景德镇市瓷局的官方数据显示,2018年,景德镇陶瓷产业产值突破400亿元,聚集的文化创意产业实体近7000家。
陶瓷文创的市场在萌芽。所以如果想知道景德镇一点都不老旧沉闷的秘密,你得找到乐天陶社。
2010年,乐天周六地摊正式改名为乐天陶社创意市集。社长郑祎在这里为在景德镇创作的年轻人创造了一个乐园。跨越语言、年龄,各种关于陶瓷创作的分享都可以成为年轻人彼此的激励,去勇敢探求自己心中「陶瓷」的模样,任何人都可以凭借作品崭露头角。
举个例子,九烧创始人孙翊朔在他还是学生时就想要了解日本的柴烧,但多数国人的喜好还是仿古瓷器,柴烧常被看作为失误,且公共资料几乎为0。
后来乐天陶社开始做柴烧文化的推广,也邀请了日本的陶艺家来到这分享经验。这对孙翊朔无疑是一种肯定。基于这种信念感,他开始建柴窑。他在拉坯之时追求极致,又在进窑之前不施釉,形成自然落灰,让木柴灰烬、泥土、火相互交融,最终呈现人工与自然结合的痕迹。
如今走入「九烧」位于陶艺街的实体店铺,我指着一个手掌大小的茶杯询价,得到的答案是「1000到2000元,看成色」。而我转而在网店搜索「九烧」,价位在300元的成品月销有100多件。
细细观摩这些自然落灰的柴烧作品,那些简洁有力的线条,和随着光线变化的流光,闪着温润的颜色。
来自中央美院、鲁迅美院、湖北美院、华南理工等等大学的毕业生来到景德镇创业,多数在市集卖东西的年轻人还没有品牌意识,售价体系也尚不健全,大家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来交易,随意轻松。
在惬意的背后,有人来景的第一年就烧来200窑,也就是大概每一两天就要烧窑。但勤奋并不一定能得到丰厚的回报,像孙翊朔这样做出了一些成绩的人,不多。
所以在景德镇,「离开」也是常态。
一方面,年轻人选择出走去大城市寻找更多的机会;另一方面,传统派的老手艺人找不到传承的下一代,那些画粉彩和精细笔触的技术以另一种方式告别了。
学做陶瓷实在不是什么轻松差事。在古窑民宿展览区里常有「非遗传承人」展示自己的毕生绝学,而掀开青花布一看,简单隔断的另一头是三四个学生在不停地练笔触,仿佛要一直画到地老天荒。
在曲面的陶瓷上作画和在平面的纸上作画的难度,又是两个世界了。所以老师傅怀揣着手艺,却培养不出徒弟。常有年轻人今天预支了工钱,明天就玩消失,到期也交不了货。
处在这种矛盾之间的多数人,似乎还没想明白怎么生活。
如前文所说,人们在游览景德镇之后也许会有几种层次的感受。
一方面,景德镇实在太丰富。传统瓷器的市场展现出庞大复杂的工艺,任何人来都是被欢迎的。路边的瓷器作坊、艺术家的工作室,没那么多泾渭分明,大门都是大剌剌地敞开着的,路人信步造访安然无恙,和他们聊天更是能收获许多在地的有趣故事。
另一方面,景德镇实在太小了。教育和卫生资源比不上大城市,物价也比肩省会南昌。但只要有一点钱,你就可以租下山里一间房,慢慢活着,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
所以为了缩小这种复杂感受的鸿沟,
景德镇需要不断更新。不仅是对老旧建筑的改造,也是消费升级背景下的发展的新产业。
有一种自说自话的尴尬是,人们对自己的叙述停留于表面,传递的是空洞无趣的知识点。写文章是这样,文化传播更是如此。在规整的程序化的介绍里,游客很难产生自己参与创造的新奇体验。
在陶瓷没有经历过窑火之前,一切的努力都是浮在空中的。只有当开窑之后取出那件完整的瓷器,它的价值才会安稳地落地。
这种价值是创作者和欣赏它的人共同创造的,所以景德镇的更新版本就像一个RPG游戏,游览者每触发一处机关,都能获得一种新的角度去体验。而所谓的陶瓷文化,是一片片细小的陶瓷,也是一种氛围的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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