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女工：坍塌时刻，梦醒时分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文丨赵小天 马程，编辑丨罗立璇

“所有数据女工可以下线了，快乐追星时代要来了。”一直以“数据组”工种追星的小艺这几天都睡得很晚，当确定真的不需要再做数据，她松了一口气。

她在微博上看到的，是这样一派普天同庆的热闹景象。无论“粉籍”是哪家，大伙难得一致地达成了共识：这当然是一件好事。

小艺也有一点担心，“不用做数据，还是挺高兴；但没了数据说话，我喜欢的明星拿什么跟别人竞争？”

在亮起的手机屏幕照映下，小艺兴奋穿梭在豆瓣、微博、微信群间四处“吃瓜”。一张张未经证实的糊图点燃了大伙的八卦热情，纷纷猜测“下一个倒下的会是谁”。

刚刚大学毕业的她一般不会和父母讨论这些，已经工作了几年的姐姐算是难得的倾诉对象，听到她的这些话，叹了口气，“醒醒吧”。

8月27日上午，小艺仔细研读了整顿“饭圈”的通知，包括取消明星艺人榜单、不得诱导粉丝打榜和消费、严管明星经纪公司、规范粉丝群体账号等。

她自己加入的一个数据小组也在这天下午宣布解散。

随后，微博、快手、抖音等多个互联网平台下线明星排行榜。豆瓣也解散以打投、应援为主题的粉丝群组。而就在两天前，爱奇艺宣布取消未来几年偶像选秀节目。

小艺终于确定，大量“秀粉”组成的“数据女工”们，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01、可以躺平追星了？

这么单调乏味的事情，自己居然投入了这么多时间，现在想想，小艺甚至有点惊奇。

原来一起追星的小伙伴，不用肝数据、熬夜打投、看粉籍不同的人撕逼吵架甚至举报，都长吁一口气，“可以回归最单纯的追星快乐啦”。但小艺说，也有人有些落寞，“突然没事做了，有点空虚。”

图源：微博

其实能够和大家一起做一件事，享受集体活动的乐趣，也是小艺坚持下来的原因之一。

数据女工，是饭圈女孩们的自嘲。最原始的出发点其实很简单，就是希望自家idol能“被看到”。她们认为，只要她们以各种方式表达出自己的喜爱，就会有源源不断的“资源”，比如时尚合作、影视项目、品牌代言，汇聚到自家偶像身上。

小艺早就能够熟练使用各种饭圈语言，例如“资源咖”。其实这些饭圈制造的词汇，就算和同龄人也经常需要解释一下才行。但不影响这个虚幻的假想敌，“资源咖”，成为小艺日夜奋战的动力。

她说，大粉们告诉她，只要有流量，“资源咖”背后靠山再大，“黑粉”再怎么蹦跶，营销号再多无耻造谣，都“伤不了哥哥半分”。以“互联网原住民”身份成长起来的新一代粉丝们，理所当然地认可，流量，就是上升到娱乐圈顶端的秘钥。

在社交平台的规则下，有了批量生产的方法：打投、集资、控评。这类自发、免费又重复的数据劳动构成了流量的基石。打开超话，签到，看一眼榜单排名，快转几条微博，在此之前，为喜欢的明星“做数据”，是追星女孩们最为习惯的一套流程。

小艺说，在粉丝群，所有人都相信，通过操控具象为超话排名、口碑榜单排名和商业价值排名的工具，就能够决定自己偶像的职业生涯。这是一场平台、品牌，艺人工作室共同为粉丝们构建的参与式美梦：你的每一个举动，都将真实地影响到，你所喜爱的这个人。甚至有时，你能决定TA的职业生涯，和命运。

这种令人上瘾的、充分满足把控欲的集体活动，也被粉丝们称之为“团建”。

和大多数这几年沉迷于此的女孩一样，小艺对自己做的事既迷恋又清醒。

“粉丝打投、做数据，这都是根据娱乐圈现状衍生出来的不同流程产物，打榜搬家不就是因为微博的机制吗？必须得前几名才能挪进那个榜单，那粉丝肯定要比啊。”

“搬家”，是指将idol的名字从微博明星势力榜的“新星榜”搬到“内地”、“港台”等其他地区分榜。新星榜，一般是刚出道不久的明星，以选秀出道的爱豆居多。饭圈中，从“新星榜”搬到地区明星榜成为一种证明偶像实力和人气的标志。

受制于这一游戏规则，连刚出道的idol都不得不亲自下场“水”数据（当然，辛苦的是她们官方账号的运营人员）。例如，《青春有你2》的出道女团THE-9成员谢可寅，为了将微博互动数做上去，开启了疯狂“自评”模式，在8月最后一天，通宵自评四百多条。

小田认为，自己比大多人都要清醒，因为她的本命是韩国idol。

《青你2》火热时，小田暂时“爬墙”（短暂粉上别家），参与了《青你2》的打投过程。为了让自己pick的选手出道，她“象征性”地买了几箱酸奶，拥有了额外的投票名额。她很清楚，这是品牌和平台的一场双赢合作，但也甘愿买单，“有个体验感”。

02、泥沙俱下

这种模式很快就走向“变形”。今年五月初，“倒奶事件”引发了全国性讨论，也成为这一轮整治饭圈的导火索。

“你为投票买了很多奶无所谓，但是不应该把这个东西浪费，直接倒掉”，小田对于内娱环境已经有些厌烦。她认为，虽然都说内娱学的是韩国的那一套，但是韩国的追星族给爱豆买专辑刷销量，到手的实体专辑都会捐给学校或机构。

不过，小田没想过，韩国的学校究竟是否需要这么多明星的专辑？但和小田一样的“秀粉”，都愿意付出真金白银来传达自己的真情实感。这种付出逐渐变形，在外界眼中，无意义的刷屏、一模一样的话术、不明所以的缩写和黑话，都“污染”了有价值的、开放的公共空间。

而这种方式，正在蔓延到更多的内容消费上。“秀粉追韩圈的很多，韩圈就很喜欢打投，韩团就需要这样打投出来的。”一名来自第三方打投机构的业内人士向20社回忆，“前两年大家追韩娱的时候，那些人都说我们不会搞内娱，看不上。后来，小朋友们全回来磕CP。”

爆火的耽改剧催生的双男主CP，跻身娱乐圈“顶流”；图源：官方海报

随着《陈情令》《山河令》的热播，曾经“看不上内娱”的追星女孩，纷纷转向“嗑本土CP”获取甜分和快乐。其中一些人，也自愿成为了“数据女工”。她们的理由是，“你不搞，对家也会搞”“营销号会黑啊，不战斗到底怎么行”。

王尔最近喜欢上了一位刚走红的男演员。她和同好们，一开始只是“佛系追星”，看看作品，互相分享有趣的评论。但后来，她们每天都会花上三四个小时，努力刷数据。

“一到晚上10点，大粉都在崩溃地发微博，一会儿说超话‘殉了’（没进榜），一会儿又说寻艺‘殉了’”，王尔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心脏被逐渐揪紧的过程，“就因为签到不够、或者打投不够，我们不是数据组的人，也被搞得神经兮兮。”

寻艺是专门针对偶像的第三方数据平台，除了它以外，还有像德塔文、猫眼传媒等针对剧集、电影的机构，都精准针对粉丝的心理，开辟在播和未播剧集的榜单，每日更新，吸引粉丝打榜。

同时，各个营销平台也会有意推广明星案例。艾曼数据发布的明星商业价值榜单、Alimana会定期公布的明星与品牌合作的案例，都成为赤裸裸的数据维度，供剧方挑选。

明星、粉丝跟品牌紧密绑定在一起。往往每次官宣某位明星成为代言人或者推广大使之后，粉丝会在短期内迅速购买产品，为明星冲销量。品牌方自然也乐于见到，粉丝流量捧起来的一路上涨的销售额。

微博上也会有各种官号对明星商业价值进行排序；图源：CFP

一个明显的例子是，2018年，邓伦被欧莱雅美发官宣为全新品牌大使。短短几天后，欧莱雅美发微博官号宣布，因为粉丝应援任务第三项解锁失败，本来将开启的活动失效，同时，品牌还不断催促粉丝去冲击其他销量解锁活动。

到了2021年，粉丝早已经习惯提前集资、动员，定好时间，提前完成品牌规定的任务，并不断刷新数据与销量。直播带货兴起后，明星也会定期出现在各个代言品牌的直播间，直接参与商品销售。

铺天盖地的榜单、排名和销售“战报”都在用明晃晃的数字提醒每一位粉丝：你难道不为自家偶像，贡献一份力量吗？

03、对抗“资源咖”

但即使这么认真做数据，依然有“女工们”力所不及的地方。从现实角度来看，不论是刚出道不久的偶像，还是因为单部作品爆红的年轻演员，都有可能遭遇拒绝，更不可能完全按粉丝设计的理想轨迹发展。

“镇魂女孩”小甜就回忆，三年前《镇魂》的爆红，让朱一龙的商业价值飙升，一年拿下了十多个代言，超话也上升到前十位。但他还是没有接到粉丝认可的优质制作，“不得已”又去演了偶像剧，一播出就被骂了。

“我们也挺无奈的，哪怕数据做的再好，也不一定有好的剧找他。演员不能完全走流量的路。”小甜说。

“四大三小双顶流”中的“顶流”之一，朱一龙

面对偶像暂时的不如意，粉丝更倾向于将其归因为外界的操控和影响——“资源咖”，那些在她们眼中，演技不佳，却似乎被资本、大导演强捧起来的红人。比如某主旋律电影的男主演，比如某大导演近年来的御用女主角。

既然自己的“正主”艺人无法凭借自己的努力，与资源咖对抗，那粉丝们理应为他们“添砖加瓦”，通过制造一个惊人的数据，提高曝光度，让大众和资本看到他们。

到这个阶段，粉丝的情绪已经被抬到最高，甚至还有些悲壮。也因此，每当“正主”和“资源咖”同时出现，粉丝也会进入“战时”状态，一定要在数据上压过“资源咖”。

一部新剧要发布官宣微博时，流量粉丝会“团建控评”，微博前20的评论、转发不能出现其他家粉丝的声音。粉丝们更看不得自己粉的明星没拿到好的剧集资源和时尚资源。她们会到品牌的微博、官网留言，推荐自家艺人。甚至，为了抢夺资源放出编造的黑料。

长久下来，粉丝、黑子、水军、营销号、宣传方，混作一团。你很难分得清，一个互联网ID下，那些言语和信息，到底出自何方，又意为如何。

但唯一确定的是，大家都烦透了，这样乌烟瘴气的线上空间。

04、粉丝下一站

如今，一切似乎都平静了。

腾讯视频、抖音、微博、快手、网易云音乐、豆瓣、艾漫等多家下线了相关榜单。各家后援会相继发布公告，控评不再继续。

“怎么说，我们似乎好像也不用干啥来证明了。商业价值大家都看得到。就像那些所谓的商业价值榜单，还不是数据平台想让谁靠前谁就靠前的。”小艺怅然若失。她不知道如今的粉丝还能如何“帮助”偶像证明商业价值。

也许默默支持，缄默不语，才是保护“正主”最好的做法。而她们也正是这么做的。227事件中，肖战的粉丝几乎沦为全网厌恶的“虾”，为了不再给他惹是非，大家只得暂时闭麦，缩回同担的小圈子中。

但她依然保有一些“顶流粉丝”的优越感：“建议你再找糊糊粉丝采访一下哈，我们情况特殊，没考虑这么多。”

每一条微博都几乎转评超过100万+，包括广告

很多粉丝开始畅想，这一政策也许会带来娱乐圈的大变革。

“不用再做数据了，流量明星不行了，靠作品说话的明星成了最大赢家。靠实力吃饭的时代回来了。”

实际上，很多已经成长为头部的艺人，大多数时间都在剧组、创作中，甚少“营业”，跟粉丝互动。他们一直具备较强的品牌号召力。他们并不需要、也并不愿意被“数据粉”绑架。这也许会成为未来娱乐圈“上升”的主流。

“现在想想，资源咖不是平白无故地占有资源，他们先用作品说话，也有很好的路人缘，一开始就不靠粉丝。”小艺后续反思过。

离开了榜单，作品评分、代言销售量依旧是“红不红”的考量维度。影视剧作品的票房和评分，也早早成为了“数据女工”的新任务。即使作品还远未上映，养号，也得早做准备。

在停止数据工作后，小艺甚至觉得，反而是很多没有路人缘，没有实力，单纯依靠靠粉丝打投的明星，未来不一定能再继续保持顶流。尤其是最近两三年才火起来的爱豆、演员，没有了粉丝不断带来的曝光，经纪团队实力欠缺，可能很难再火一把割韭菜。

怎样才能甩掉“流量”称号，向实力上游靠近？小艺相信她的idol也在想这个问题。毕竟，比起被盖棺成“有人气没实力”、“粉丝都是脑残”的“顶流”，谁不想去做演艺生命更长久的“人民的艺术家”呢。

不过，这个夜晚小艺没有答案，她也不愿再想，无论如何，她终于有了一个轻松的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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