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01
我们收获的最大教训是
过往成功也许是未来失败的最大根源
沙丘:您觉得 2023 年我们面临着一个什么样的处境?
曹永刚:2023 年是一个变化的节点,市场上会分化成两类人,一类人认为现在是个很坏时代的开始,选择退出中国市场;一类人不想躺平,认认真真为接下来的机会做好准备。
我选择后者,我们在三年前就做了这个选择:弘毅骨子里就是立足中国,没有中国这个背景,我们谈什么都没有价值。
去年我听到过一个新逻辑,有些人在外面投中国科学家、投中国的创新技术,我觉得这就是一个假命题。要投技术领域,最有效的方式是要在全世界找做得最好的,我相信美国 VC 肯定不看创始人或者技术拥有者是哪个国家哪个裔,就是看技术水平。
中国科学家在某些领域里、相对于中国科学家在其他领域里,搞出成果的人多一些,但这不等于在这个领域中国科学家是最牛的群体,那么以中国科学家为理由的投资逻辑就不成立。之所以这么投,唯一的原因不是因为市场因素,是因为身为中国背景的 GP,和同一文化背景的创业者沟通起来优势最明显——这种基于能力局限设定的投资逻辑是跑不长的。
我觉得中国是有机会的。2023 年市场要开始反转,但是我所说的机会和反转,不是过去几年中间受到了一个阻断、然后重新恢复。一个直观的例子就是房地产,前两年房地产被搞得丢盔卸甲,现在要促进经济,放宽上市、融资,这个市场会比 2021 年、2022 年要好一些。但是你觉得中国房地产还会回到成为支柱产业、帝王频出的时代吗?一定没有那个机会。今后会有一些企业又活过来,房地产板块的景气度又会提升,但新的龙头企业的行为方式一定跟过去的做法不一样。
投资也是一样。我们这个行业在 2023 年市场环境下,能够重新活跃的、跑得比较靠前的、管理资金规模量比较大的、投的项目比较多的机构,我觉得不会是过去那个模式。
一个最简单的例子,美元今后在这个市场上不会有那么多了,而且美元提供者和原来的美元提供者的行为方式也不一样的,投资偏好、跟 GP 打交道的方式也会不一样。所以总体上,我认为美国模式下的 LP-GP 的格局是不会持续的。
曹永刚导师在沙丘分享投资思考
还有一个现象是,以前我们有很多机构梦想是要做所谓中国的 Blackstone、中国的 KKR、中国的高盛……今年连这个提法可能都是错误的,更何况也不会有。但是我觉得投资的机会会很多,只是当新的机会真的到来的时候,桌子上不会专门给你留着钱。
而且更重要的还不是争取机会的时机的问题,而是你用什么样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去跑市场,你知不知道这时这张桌子上的钱和原来那张桌子上的钱,拿法是不一样的?你要拿这个桌上的钱,你就得接受新的游戏规则,按照这个桌子上的游戏去出牌,最后承诺的东西要如实交。
要想拿这个钱,你要想好自己有什么本事:不光是他要我反投,最好我的钱也都能投在那——如果你能按照自己的策略把钱都能投在一地,那永远是高效的事,比满世界看项目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你的项目都在当地,你的投管的压力也小很多,你在政府那拿到的支持也会多很多,这是个共赢的事情。
但是很多人这个观念转不过来。因为 FA 今天在江苏给我推个项目,明天又到深圳给我推个项目,后天又在上海……我要集中项目在一地就得自己去挖掘,不同的要求就要改变行为方式。你能不能抓住这些机会,取决于你如何去做生意。
沙丘:您觉得这些变化背后的根本性改变是什么?
曹永刚:我认为中国的投资从 2000 年前后到 2011 年是个 1.0 的阶段,然后有一两年的转轨,从 2013 年、2014 年开始到 2020 年前后,开始转回 2.0 时代,2021 年、2022 年基本上已经进入到 3.0 时代了。
过去 1.0 的打法在 2.0 时代一定是不行了。过去 2.0 的时代,最简单的投流量经济、互联网的高估值模式,好比打基因重组针:你买了一堆马,投资人进去给它打一针,变异成独角兽。我们从在企业身上赚钱,转到在同行身上赚钱,投资变成了一个资本的割韭菜游戏——这种事以后就很难出现了。
3.0 时代会是什么人活下来?
3.0 时代是考验投资人本事的时候。我们进入一个缓慢、平稳的趋势,过去被推高的很多资产又到了价值重估的时候。在这个环境下面还能挣到钱的投资人,可以真的说凭自己的本事,而不是运气。
沙丘:如果我们藉由「科学范式的革命推动了科学的革命」这一叙事来尝试理解的话,您觉得推动投资时代从 1.0 到 3.0 更迭的根本因素是什么?
曹永刚:如果从技术进步的角度,2.0 时代实际上是技术进步的应用题——移动互联技术的应用。
某种程度上这个应用有点走偏了。最好的应用是基于移动互联网解决很多生活当中的痛点、提供生活的便利,这需要经历一个逐渐让大家接受的过程,慢慢建立起商业模型——但大家等不及,就变成了烧钱模式、击鼓传花。
但是当二级市场老百姓不准备买这个单了,这一套就玩不下去了。某家企业 IPO 在即,可能一个记者几篇报道,IPO 就搁浅了。时代变了,互联网已经让信息不对称大幅降低了。
今天的市场情况是我们面对两个选择:
一是,让过去技术革命带来的商业模式回到真实的估值体系下;
二是,如何找到带来新增量的新技术。
如今很多外部因素的紧张、冲突,就是因为技术进步带来的增量没有了。所以现在很多人投卡脖子技术,这其实比以前讲一个互联网成功的故事更难,因为评价技术的「照妖镜」更客观清晰。
这就有了做不同选择的两类人。有的人真的看到了边界点,他坚信技术进步就在门口;但还有些像我这样的人,都是靠常识、靠把握人性来做投资,那我们就更多看哪些成果可以转化、可以重新估值。
靠常识来投资,就比如你要把你投的项目和你熟悉的领域结合在一起。
打个比方:种树要种在你管得住的园子里边。如果你天天在这块地里跑来跑去,里边放羊的老头、砍柴的樵夫你都认识,你在这种棵树,围个篱笆、再有这些人给你看着,你这棵树死掉或被偷果子的概率就很小。 这个故事就是指,你投的项目要能够在一个地方嵌入到一个产业链条里,你帮它联系上下游企业、让它们互相形成一个网络,那么你投的这个企业死掉的可能性就很小。
靠人性来投资,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火热的元宇宙。有人说这就是个骗局,有人坚信这一定能成,我觉得这两种说法都对。
纵观历史,人有个需求叫「在现实生活之外需要一个空间过一种另外的生活」。原始社会有巫师给你营造一个空想,现在我们有了更先进的技术手段让你更沉浸地做梦——源于人性的诱惑是没人抵御得了的,也是最有机会的事物。 但现在技术还没到节点,你要投资进去,是做先锋还是先烈?那就看你的认知、你的判断。
作为投资人,除了去判断或跟踪市场的热点、从而找到投资机会,现在越来越需要的能力是:在宏观经济环境快速变化的市场里,在自己所熟知和长期坚守的领域里,在运营层面、行业周期性规律把控方面的能力。
沙丘:作为本土标杆性的老牌 PE 机构,投资重心经历了怎样的调整?
曹永刚:我们在 1.0 时代最舒服的,在 2.0 时代我们只是个跌跌撞撞的跟跑者。
清科 2020 年评过一个 20 年 20 家机构,我觉得这个奖项设置特别有见地。无论是哪个时代的领先机构,都需要跟随市场变化及时调整自己、适应新时代,否则就会被市场淘汰。
这就像跑马拉松,起跑时大家都在同一方阵,慢慢你落到中间了,这时你选择放弃退出,还是再继续坚持、直到有追赶超越的机会?这是最考验人的。
对弘毅来说,我觉得最宝贵的就是这个过程:从最擅长的模式中出来,调整、学习、适应新的模式,跟上新的节奏。弘毅的生存之道是,当我们投资这些企业的时候,还在为了下一轮实现反超而调整资源、为 3.0 时代做准备。
所以为什么我对 2023 年有信心?因为我们的思维模式都已经调整过来了。虽然现在 3.0 后半程比赛还没跑完,但因为第二段赛程的时候,我没有不顾一切拼命去追,所以现在我感觉体力恢复了、状态还挺好,下面我准备加速了。能不能超过别人又跑到第一阵营、甚至拿冠军?不知道,但是至少我可以继续再跑 10 公里。
这两个阶段给我们的最宝贵的经验,对如今的沙丘同学们也可以借鉴:
过去的成功可能是今天前进路上最大的坑。
市场大约 10 年经历一个周期,周期变化并不是渐进式,而是像火车换轨一样,而且这个扳道岔还不在你手上。
这种市场环境下,如果你在上一个阶段做得风生水起,轨道切换之后还沿着之前的惯性往前跑,结果几年过去忽然发现前面没路了,别人已经在新的道路跑很远了。这是我们真实看到的、这个投资市场残酷的地方。
曹永刚导师分享投资心得
PART 02
个人投资 一定要有自己的逻辑
而机构能不能常青 是另一回事
沙丘:您从南开大学、北京大学到鹿特丹大学一路都学习法律专业,毕业后也进了律所工作,是什么样的契机让您加入了当时还算是新兴阶段的投资行业?
曹永刚:我毕业后做律师,接触了很多并购重组的案子。律师在投资交易当中还是个相当被动的角色,只需要把人家安排好的内容如实反映到法律文件里就行了,但我总觉得不安分,觉得那些谈判我可以设计更好的做法。
后来机缘巧合接触到弘毅,那时弘毅刚成立,在招有法律背景的投资业务人员,我很感兴趣。那时我也不知道 PE 是什么,甚至连这个词怎么翻译、怎么解释都还没有定论;弘毅做什么的也查不到,我只知道是做投资的,就加入了。
那个年代很难找到一个人全面掌握投资的所有技能,只能去请投行的人出来。但投行的人会有「项目撮合型」的思维倾向,就是不管最终结果怎么样,有人愿意买、有人愿意卖,deal 做成了签约了,这个事儿就结束了。
但我们更认同的观念是「签约才是项目的开始」,我们觉得股权投资应该和产业更紧密地结合,否则即便项目签约,真金白银投下去也不见得是好事,所以当时我们对撮合型的倾向比较排斥。
我们在那个环境下的做法是找「T 字形结构人才」,T 字形结构如果是单独一个很容易倒,但如果是一个横杆底下有很多柱子,就会很稳固。所以我们招不同专业领域的人,编在一个组里,大家互相支持。比如我和财务学怎么看各种表、也给他们讲香港上市规则是啥样。整个项目组一起做行业研究、企业研究。
沙丘:您觉得转行过程中,您的本专业对您有什么助益?
曹永刚:有一个很重要的能力:如何在纷繁复杂一团乱麻的信息中抽出主线。
做投资,最终还是要落在投资决策上。你看一些分析报告,PPT 写 200 页,从天上开始写起,讲行业、讲到业务,好的坏的都跟你说了,最后说,有好有坏,你决定咱们投还是不投。
这种东西也就是大量的无用信息。搬运、堆砌大量的信息只是入门级别,我认为这还是在扮演一个搜索引擎的功能,而现在的数字化手段,比如 ChatGPT已经很能胜任这个任务了。如果你还花大量的时间、以占有信息来标榜自己很了解某一行业,那不要说成为投资大师、投资家,连成为一个合格投资人都还有很大差距。这种水平的报告,ChatGPT 都能比你出得好,而且它还会越来越好。
都说 AI 未来可以取代哪些岗位、哪些人,我觉得投资肯定是 AI 取代不了的。投资最后要有判断,而判断是受很多因素影响,你不能用同一把尺子去测量,每个 case 有不同的判断落脚点、有不同的尺子。
那这个尺子你要怎么选?
这需要你在海量信息里抓住主线、理出主线,把无用的信息屏蔽掉。
我觉得这是对投资人来讲很关键的技能,但又是多数现在市场里的投资人不具备的技能。我比较受益的就是法律专业训练了我这种思维本能。
现在我看很多同学写行业报告就比较容易把握住,这 30 页的报告是否沿着一条主线在不断加强他的观点,逻辑链条是否完整清晰,你就知道他对这个行业、这个企业的认知到了什么程度,从而你在看他提供的结论时,你能依赖到什么程度。
我其实一直有个观点,投资是在学校学不出来的。很多学金融出身的人,可能会很多公式、算账很清楚,但其实做 VC/PE 的公式你会四则运算就可以了。很多学金融的人投资成功,有多少是用了当年他在学校里学会的金融专业知识?我觉得很有限。这一点上沙丘的课程安排很注重实用性、注重实践应用,就挺好。
沙丘:您怎么看待一些自洽但论证逻辑有问题的理论呢?您觉得理论与现实发生偏离应当如何调整?
曹永刚:投资做得好的人,一定要自洽的理论。理论的好坏没有统一的标尺,真正的尺子就是时间的尺子。你只能让这个观点在投资实践里面去验证。
前两年投资特别火的时候,经常有人向我毛遂自荐,给我发一封信说「我认为投资是什么」讲一大堆,但其实你一看就知道他连门都在哪不知道呢。
对于在行里的专业人士来说,我觉得重要的就是,首先你要真的信自己,而且你要按照你的信念去做,坚持不懈一段时间。
最后的结果有成有败,但在这种事情上不能简单地以成败论英雄。成败有很多时候是运气,「靠运气挣的钱全都靠实力亏掉」这真的不是一句玩笑话。
其实中国这个市场,绝大多数人挣的钱主要是靠国家给,可能你的经历、你的擅长、你的资源,正好在某一个阶段就和那时中国增长的主题吻合上了,你就起来了,但一旦反转可能马上就不行了。如果你仍然用过去几年了成功的理念来投,你的真实水平就露出来了,业绩自然就下去了。
投资人一定要逻辑自洽,而且投资人一定要是偏执狂,不能跟风。当然你要跟着大势走,但是不能看人家都投生物医药挣钱了,我也投生物医药,把所有的公司都跑一圈,这不行。
投资人一定要有自己对某一个领域、或某个大趋势的认知,然后去试。试对了,就跑出来了,试错了,也很正常。即使被实践打败了,也比没有自己的认知要好。如果你作为一个投资人,你做了5年、10年连自己的投资逻辑都没有,那你的投资就是一个很无趣的事情。
曹永刚导师在沙丘分享投资逻辑
沙丘:怎么培养一个人找到自洽的投资逻辑?您如何经历这个打牢基础、积累认知的阶段?
曹永刚:我最开始进来做投资,最简单的三张表的勾稽关系都不清楚,去和懂的人求教,那都是很受挫的(笑)。开始阶段就是学习,不管是国内外成功的机构、成功的人,你如果觉得这人真了不起,那就去学。学的第一个动作肯定是模仿。
做投资一定要有一个习惯,就是尽可能开阔你的眼界。做投资,很怕一开始就想清楚了。有的人初出茅庐就认为他已经把世界看懂了,上来就投,这种会比较危险。做投资的人开始的时候一定要 humble,所有的知识我都要尽可能多参与。投资是投人,不管一级市场还是二级市场,最后都是你作为一个单一主体和整个市场博弈的过程,所以好的投资人一定都是杂学家。
在你大量吸纳知识和信息的情况下,一定要有独立思考的习惯。《论语》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我觉得这是聪明和智慧的分界:聪明是你反应快,学习能力强,你什么东西都背在身上。但是智慧是你要站得远远的,从知识中理出来一条主线。
而这条主线是不是对,就回到了你的逻辑能不能自洽的问题。你一定要有一个你认识世界的角度——
这个角度不一定能说服所有人,甚至可能都不应该跟别人讲,你真悟到一个宝典那最好闷声发大财,也就是巴菲特到了那个年纪他出来讲(笑)。但是你觉得他一定讲了最深刻的看法吗?也不见得。但是他有他看世界的角度。
你只有把世界看明白了,按照你的认知去布你投资的局,你最终才有资格说我自己的投资策略成功还是不成功。
当然也有人选择说我自己根本不可能把世界看明白,但我就崇拜这个人,我就亦步亦趋,他所有的股票我都买,同时你还要学着跟他一样活到90岁还能工作(笑),最后回报也不会差。这也是一个选择。
总之,你都要看清世界,看清自己在这个世界里面的位置、你的能力、能做的事,然后选一条路。成败最后取决于——佛家说——你的福报有多少。投资其实想明白了,无非也就是这么回事。
我相信世界会往更好的方向去。过了年之后,所有人都在外面跑,这是个可喜的变化。但是大家忙起来不意味着我们已经从过去的那一波行情的变化里恢复过来。我们已经重新从谷底开始往上走,不管怎么说,转机已经看到,至少大家对自己的激励是不能躺平,我们要跑起来,只要跑起来,总会有机会。
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未来的最终结果和你今天的行为之间的关系。当你每一天都尽了最大的努力、把时间充分利用,剩下就是要用时间检验,看看这老天爷到底公平不公平,就是这样。
沙丘:那您怎么看待,要求一个创始人/投资人既要有自己的坚持、又要保持思维灵活开放?
曹永刚:这是两个维度的事情。个人要形成自己的投资框架是一回事,一个机构能不能常青是另一回事。江山代有才人出,在市场上也是各领风骚三五年——有的人在一个阶段表现很好,但是市场变了,作为机构就要吐故纳新,用新的思维、新的人来做新的事。
已经形成自己的世界观、价值观的人,他不容易改。当然也有很牛的学习能力超强、不断自我否定的人;还有一类超强的人,就是像巴菲特那样,选择了可以 30 年、50 年增长的方向。
今天的投资市场还在个人色彩比较浓厚的阶段——我们的所有的机构还在创始人手上,这就面临着你这个问题:
如果这个人他的观念改变不过来了,机构还能不能活下去,还能不能像以前活得那么好?这个人的睿智还能在多尝试建立持续地做正确的决定?如果他不做了,谁来带领公司?所以创始人有时是一个上市的 PE firm 的致命风险。
我们的很多同行还没有考虑到「机构化」。而机构化是弘毅过去这几年做的,不管怎么样,弘毅作为一个公司要活下去,要始终在市场里面。
倪正东院长为曹永刚导师颁发带班导师聘书
沙丘:您觉得一个公司的管理者最重要的能力是什么?
曹永刚:创业的企业家和管理投资公司的投资人,两者是不一样的。
先说管一个投资公司,我觉得很重要的是平衡「原则」和「开放」的能力。
做投资最怕是没有纪律,否则最后做败了你都不知道是因为策略不行,还是执行不够。市场的诱惑、信息机会太多了,公司的掌舵人要知道哪些事要把住、定下的原则要保证,以及如何考察策略是否执行到位。
但作为一个公司的管理者,多数情况下不在业务一线,你只能用你原来在一线形成思维方式去判断,因此你还要有开放的心态去随时听到一线的变化。听到新东西要及时做判断。
但是如果你要问,「投资投人」,怎样判断一个创业企业家行还是不行?
我觉得有两点是最重要的:
1. 他的创业热情是不是真的,
2. 他能不能说到做到。
这是一体两面的一件事。他对这个东西是真实的、有热情的时候,他认准了这件事就会说到做到,因为当他跟你讲的时候,他其实是对他自己说。
但是投资人跟企业家之间的差距就是,投资人可能会比企业家更客观地看到世界的变化。
世界变化了怎么办?有的创业者不认同世界变了,也有的觉得即使世界变了我是还能成功的。
这时只有两种选择,一是你去感染他、说服他改变,并且你还有资源、有能力帮助他做相应的调整;另一种是,你也说服不了他,或者你也帮不上他,那你就接受现实,把资源收回来。
有的时候投资团队会觉得「再救一救吧、干脆再放点钱吧」——这种时候就是一个管理者要做决断的时候。你管的是一个 portfolio,如果没有前途的项目最后把你整个 portfolio 都拖下水,得不偿失。所以这就是「纪律」,你判断了就要做,做了你就要承担责任。
其实投资最后还是那句话,把事情看明白了就知道怎么做。
沙丘:您认为管理好一家大型 PE 机构的难点是什么?
曹永刚: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一个基金只能有一个 IC(Investment Committee,投资决策委员会),这个公司经验最丰富的那些人坐在上面,他什么都要看,医药、能源、科技、消费……
没有人什么都懂,但是最后这个人还要做决策,所以只能讲逻辑、讲经验,但现在单纯靠逻辑和常识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专业的基金团队需要由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
比如我在投决会上,我不会做专业上判断,我经常问的问题就是:这个项目在你的portfolio 里面是个什么位置?Portfolio 的设计、construction 和你整个基金的策略匹配吗?如果你投这个项目嵌不进整个投资逻辑,我作为教导主任就要履行职责了。
但是更多项目的具体把握,就要交到一线的人手上去。你如果让我看元宇宙、虚拟人,我肯定没判断,我本能地就觉得是个啥东西?(笑)
以前他们跟我说泡泡玛特在年轻人里火得不得了。我一开始想这东西有什么价值呢?后来想想,我们年轻时也攒过烟盒、卡片,都是同样的心态。但是理解归理解,要说捕捉那些项目,还是要靠在一线的年轻人。
大的基金都得是专业性很强的,现在这个市场情况下,你要想跑出来,一定要在那个领域里,除了有对行业的判断之外,还要有资源整合的能力。而你要想在一个领域里面建立联系,就要花时间精力、就要沉浸在里面。
院长、导师们与 12 期学员合影
PART 03
知天命就是,明白很多东西是你前一世修炼来的
沙丘:您觉得什么样的人比较更适合、而什么样的人不适合学投资?
曹永刚:投资不是教课教出来的,是修炼出来的。一定要有自己的世界观,看世界的角度,今天这个市场情况下,一定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人才敢出手。
现在投资芯片、医药、新技术等等领域都需要有专业背景。我加入弘毅时,都是作为主要小组成员参与投资了那些挣钱的医药项目,但今天我听生物医药团队来讲,专业术语像暗号一样很难听懂,听不懂你就没法判断。
但我经常和我的生物医药 MD 说,我们是投资公司,我们不是科学院去培养诺贝尔奖生物学奖得主,项目再领先、技术再突破,市场还是得挣钱、得升值,这是最后必须要回到的出发点。
投资人还必备一些软技能,比如需要较强的共情能力、理解能力,要对人有判断,还需要有合适的方式看懂别人、影响别人、「控制」别人。
还需要沙盘推演能力,我们有一句话叫「无退不入」,就是投资人需要在投资一个项目之前就想好这个项目预计能够多久时间、通过什么方式退出,你要知道投资一个项目会发生什么情况、你能做什么,怎么能让它上市、上市后为何市场会追捧它?在今天投资时,你就要推演出 5~7 年后大概率会发生什么?
我觉得具备这样能力的人,才有机会做好投资。
沙丘:对企业家学习投资有什么建议?
曹永刚:我很钦佩自己做企业做得很成功的人,这些人都是有大本事、很了不起的人。
但是好的企业家是不是好的投资人?要打问号。
因为做投资和做企业是两类人。
管一个企业就像带领一支军队一样。习惯了带兵打仗的人,他跟被投企业能不能打好交道、会不会指手画脚干涉过多?
反观做投资,你的定位就是一个辅助的角色、是很好的合作者。
如今资本的暴利时代已经过去了,3.0 时代靠投资不会有动辄百倍千倍的事儿了,更多是辛辛苦苦挣合理回报的机会。主席说「资本只是在市场经济当中众多要素当中的一个重要的联系纽带」,这个定位就很清楚,投资是用资本作为纽带把 stakeholders 串在一起、组织整合各种各样的资源,最后帮助你投的那些企业一点一点创造业绩、实现增长的工作。
所以如今做投资,其实要转变一个观念:以前很推崇成熟的 LP 从不干预 GP 的管理,GP 会觉得参与太多的 LP 指手画脚太烦人;现在做投资,我们非常欢迎懂自己领域的 LP 多参与,来一起谈有哪些机会、有哪些合作的可能。
我曾说过沙丘不是一个高台教化的地方,在这里企业家和做投资的人直接打交道,作为同班同学交流合作,这种关系和你单纯去融资或去敲人家企业家的门想给人钱的感觉是不同的,大家可以有很多碰撞,有很多融合。
沙丘:学投资是一场修炼,一个好师父能给学习者怎样的助益?
曹永刚:齐白石曾说过,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投资是个性化很强的事,不可能说我带一个徒弟,跟他说这件事我是 123 这么判断的,所以下次你按照这 123 你判断那个项目去。过去我们有 Coach 制度,比如前辈教你搭 model、写PPT,这些属于基本技能培训,也不算师父。
好的师父会带你见世面,他把你的人生的境界带到另外一个层面去,带着你在不同的维度去看事情。
就像在沙丘,你跟高手在一起听他聊天,有时候会豁然开朗。巴菲特每年的股东会查理·芒格的讲话就经常让我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见世面真的很重要,这种机缘是可遇不可求的。一个年轻人刚进入一个行业,如果能跟最顶级的企业家在一起,你跟他到处走,三年下来,你的见识就是不同。
沙丘:此前和11期带班导师、合力投资的张敏导师聊到,做投资决策很多时候是看一个人的人生哲学,您觉得您现在「知天命」这个人生阶段上有什么新的感悟吗?
曹永刚:以前说知天命只有圣人才可以做到,但是我觉得圣人这句话不是说他自己,是说中国人的心态。
50 岁以后,心态就会变化,变化不是说年纪大了体力不行了、变得消沉、保守,而是人生阅历多了之后,会相信一些以前不相信的道理。
比如说小钱是靠努力得来的,大钱是靠命带来的。人是要信命的,我估计你们肯定说这都是封建迷信(笑),但当你到了 50 岁的时候,你们也会知道说人是有命的,而你这一次努力的结果不取决于你这事儿你做了什么,过去10年做什么,是取决于你上一世做了什么,所以你会有这样的变化,当你知道这些东西、把这些事看明白了,你接受这些理念的时候,你的很多行为你就会发生变化。
比如说你对生活的认知会变化,最根本的问题是人活着为什么、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有人说活着一场就是要功成名就、呼风唤雨——等到 50 岁的时候,忽然发现那又怎么样呢?人一生能挣多少钱,首先不是你能决定的,特别是如果你想挣很多钱、你想每期基金都有几十倍回报的时候,这些事不是你能决定的;其次即使是那样,这也不应该是你活着的真正价值、真正意义。
我喜欢读读佛经,按佛教的说法,人生是一个修炼的过程,人活着就是这一世以人的形态走完这个修炼的历程,因为只有做人才有机会修炼、往佛的经历上去走,在其他的生命形态中是做不到修炼的,你只能是在那个形态下把你的罪赎了、想办法变成人,然后再开始真正的进阶。
所以既然这一世做了人,那就好好的去修炼。如果你真的想挣大钱,那这一世积累很多福报,下一世你不需要特别辛苦就能挣到钱。所以当你认清这是一场修炼,你就要认真地经常关照自己的内心。
具体来说,就是我把每天的事情做好:
我管 LP 的钱,我对 LP 负责任,即便我的本事有大有小、运气有好有坏,但我努力了,我给LP争取最好的回报; 对被投企业也是一样,我投资他是希望通过他的创造能跟着他挣钱,那我就要发自内心地感谢他;投资时许诺的帮助和资源,如果企业真的有需求也要真心去帮,不要觉得他挣钱了、势头好我就帮他,发现他给我挣不到什么钱我就不搭理他了; 另外,所有认认真真做投资的人,无一例外一定会亏欠家人,陪伴爱人、子女、父母的时间很少。那你就对家人好一点,尽可能多陪陪他们,多给父母花点钱,让他们日子过得好一些。
你把每天的事情做好,做到什么样的程度最后就接受什么样的结果。
所以到 50 岁之后,你会把这些事想清楚,心态会平和。最后你会发现,总会有人喜欢你、接受你的价值,这些人都是你命中的贵人。你还不要觉得因为我本事多大、看问题多深刻,他们都为我折服——其实还真不是那样,有可能你上辈子帮过他,这世他来报你,所以他就觉得你面善、喜欢你,因此你还是要多感恩。有这种心态,日子就过得舒服一些,没有那么多焦虑。
沙丘:虽然您说的是佛教思想,但我感觉特别符合马克斯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
曹永刚:二者很像。我觉得这也是为什么全世界的竞争格局成为如今中美棋逢对手。新教教义里努力工作、挣钱是为了上帝的荣耀。中国人其实也有荣耀,光宗耀祖这种家族责任感是最终的皈依。我们的信仰并不是对神佛的皈依,是对自己的信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佛教真正的意义是,佛不是施展法力帮助你,而是你按照佛的行为方式和对世界、对人生的看法去修炼你自己,你进入他的思想境界,最终还是要靠自己。
另外,我觉得中国和美国都有一个基本的哲学,就是实用主义哲学。为什么 2023 我认为一定好?因为束缚、限制放开之后,只要符合中国式现代化的蓝图大方向上,你有啥本事你都可以做。现在讲「四敢」精神,要敢闯、敢干、敢创新,所以中国人的活力一定会有报复性反弹。
但经济能不能回到咱们认为的最好的 2013、2014 年的时候?那个不可能回去了。所以我觉得 2023 个好年景,再长了不知道。做一级市场投资的人也慢慢变得像做二级市场的人,就是只能判断一年的事。我认为 2035、2040 年中国一定变得很好,但是 2025 年会怎么样?不好说,有太多偶然性因素。
所以做一级市场的人同时要有高流动性的配置,才有机会活下来。这也是为什么机构化很重要、配置很重要。你在当下很难判断今天种下一棵树,5 年、10 年之后结出什么样的果。所以如果你倾家荡产买树苗种到地里了,最坏的情况发生之后就只能把树都砍了当柴火卖。如果你指望收果子挣钱,那一定要把资产都配置起来。
沙丘:作为带班导师,您对本班同学们有什么期待?
曹永刚:在沙丘学习,可以试试遵循这 3 个心态:空杯心态、同学平等、注重实战。
时代变了,做了 20 年的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每个人都不要再沉迷于我投了什么成功的案子,或者我的企业几年融了几次、估值大了几倍——这些成功的资本、成功的经验有可能是今后失败的最大根源。
因此我是完全抱着跟大家一起来学习探讨、获取新知的「空杯心态」来的。我相信沙丘这很多更年轻的、有着不同经历的学员们,大家互相借鉴会有新的认知。
只有大家以「同学平等」的心态,把过去你看到的、经历的和你要追求的东西坦诚交流,才有机会一起去客观地认识世界,客观地认识自己。
我觉得做投资的人如果能说「我有一套成熟的理论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那只代表着这一代人老去了。投资认知只能在完全被推倒的地上重新搭建,在沙丘这个平台,我们一起去往下深扎,找到更坚实的地基,然后重新一边一起学习、一边一起创造,搭建起来属于自己的认知。
我期望在咱们这个班能在学习的过程中就有一些实战的、合作的案例出来。如果到毕业的时候,除了一人拿一个证书,还能有几个项目跟大家分享,就是在我们这个班里面共同创造出来的,我觉得这个班就成功了。
清科从 2001 年开始发布榜单,从中国基金管理 VC/PE 行业的见证者、参与者,也逐渐成为了这个行业的引领者,未来我期待沙丘可以成为塑造者。沙丘同学们在学习之后,通过投身实践、投身企业的运营发展,更好地在企业发展过程中运用各种资本形式,塑造中国投资行业的未来格局。
我期待和沙丘同学们共同去创造、去探索在中国做投资创业的新模式。
=后记
与曹永刚导师对谈时,总会感受到一种中庸平和、不动声色的睿智。在「科技投资」的话题成为日常语境的环境下,这种人文精神的光辉显得更加突出。
他会兴致勃勃地对我们讲述,自己当年在荷兰海牙求学时,泡在古色古香的国际法院图书馆,钻研那种「从句套从句、一整页就只有一个长句子」的法学大部头,要读三遍、五遍才能慢慢领悟文本的精准与思想的精妙。
托马斯·索维尔说,智慧包含了知识、判断、经验和智力。投资是认知复杂度的一种量化体现,而认知复杂度的提升是一项整体工程,信息积累、实践总结、认知结构重调等种种环节缺一不可。从曹永刚导师身上,我们不难看到,经典人文学科的浸染、法律专业的科班训练所塑造的思维能力,以及对人性洞察而拓宽了的认知厚度、长期积累延展了的认知深度,共同组成体系复杂、架构灵活的思维武器,在日积月累的实践中逐渐显现出无穷威力。
投资不是纸上谈兵,而是躬身入局的修行。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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