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年前，中国创投开启自己的元年，此后 20 多年间经历了兴起、寒冬、回暖、爆发，有风光无两，也有黯然退场——在后浪与前浪的跌宕中，有人离去，也有人仍在继续前行。作为参与了中国创投从无到有的第一代本土创投人，这位从业 23 年的行业老兵，在成就过多家百亿市值的名企之后，依然每日勤勉工作以期待与未来的传奇识于微时、携手顶峰。
沙丘：您在 1996~2000 年一直从事二级市场工作，您认为在二级市场的研究经历对您从事一级股权投资有什么启示和影响？傅哲宽：在我从事二级市场研究时，我主要关注了宏观经济和技术走势等方面，相当于一个技术员。这里可能与做一级有一些相通之处，因为都需要关注宏观经济和行业研究。但股权投资要求你还需要深入研究项目、研究公司、研究人。沙丘：您从达晨创立第一天开始参与它的创业，当时遇到的困难和挑战是什么？傅哲宽：首先，达晨创投刚创业时，也是中国市场化创投刚起步的阶段。我们算是市场做投资的第一批从业人员，国内的所有同行都在一条起跑线上，其实大家都没有成熟的理念、策略、方法，完全靠自己摸索。第二，2000 年国家计划推出创业板，吸引了包括达晨在内有很多创业公司纷纷到深圳去。然而创业板的推出一拖就是十年。这对人民币基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最初大家都怀着热情去做创投公司，是希望能在创业板这个全流通的市场上得到回报。可创业板一直没开启，人民币基金投资后没有退出渠道，即便公司上市也只能按照净资产来卖。总的来说，创业板的未开启对整个行业构成了很大挑战。我记得 2000 年前后在深圳与达晨一起注册的创投机构有近 200 家，到了 2005 年继续运营下来的大概只有十几家。达晨是活下来的机构之一，我觉得原因有两个：首先，我们在投资方面相对谨慎，没有采取过于激进的策略，在规模上控制得比较好，这是一个关键因素；其次，达晨创投是湖南电广传媒的全资子公司，实际上在初期是一个 CVC（企业风险投资公司）。那时整个广电领域正在进行模拟信号向数字信号的转型，这为我们提供了大量数字电视相关技术公司的投资机会，同时湖南市场的数字电子改造也给我们投资的公司提供了大量订单支持。沙丘：您是本土最早将现代农业作为战略方向的投资人，主导的圣农发展和煌上煌作为 PE 标志性案例，人称「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您是怎么从媒体技术投资跨行去了解现代农业投资的？傅哲宽：在当时大家并没有像现在这样成熟的理念和策略、形成自己专注的赛道——那时就是什么都看，农业、软件、技术、材料、装备、消费等都接触过。
我在接触圣农发展时，发现中国的农业现代化正在兴起，圣农发展是工业化养殖领域的典型代表，做得非常出色。投资之后随着深入业务，我们非常看好中国农业的工业化、现代化发展前景，因此达晨也将现代农业作为一个核心方向去打造。这个板块主要由我负责，也就有了后来的煌上煌、太阳鸟。说实话，当时的竞争没有今天这么激烈，投资机构也没有这么多，我们拿到项目可以跟踪半年、一年，有足够的时间进行充分的行业研究和思考。沙丘：但在这个自己探路的过程中，会觉得迷茫吗？怎么确定自己的坚持或探索是对的？傅哲宽：刚开始确实是有一点迷茫的，毕竟整个行业大家都在摸索中前行。当时学也就是看看理论，没师父带，完全是自己摸索和实践。但通过几年的不懈努力，加上借鉴国外的同行经验，我们渐渐开始聚焦，就像投了圣农发展就开始聚焦现代农业。在这个过程中就逐渐形成了自己在投资领域的价值观、理念和策略。沙丘：您在 2013 年创立了啟赋资本，有媒体称您离开达晨等同于放弃了两个亿，您是怎么做出这个考虑的？傅哲宽：我一直感觉作为人民币基金的投资人，在互联网和 TMT 这个主战场上如果没有取得足够的成就，比较遗憾。我当时自己尝试过一些互联网领域的投资，发现产业互联网有许多投资机会。然而，当时整个行业还处于萌芽阶段，创业公司大多规模较小，但未来的趋势还是能够看得比较明确的。因此我就下决心自己出来创业，抓住这个通过互联网来提升和改造传统产业的机会，利用过去在传统产业领域多年积累的经验，同时也能够很好地将其与互联网融合起来。沙丘：自己下场创业，又要面对新行业、新阶段的标的，对您来说新的挑战是什么？傅哲宽：自己主导去创业，肯定挑战要大很多。参与达晨创业我觉得相对简单，因为只专注投资就好了。自己创业就要兼顾募、投、管、退四个方面，尤其募资是比较耗精力、有挑战的。我在过去主要从事成长期和中后期阶段的投资，包括消费、软件和装备等领域都为达晨做出了一定贡献的，如果延续这些优势领域、在我的舒适区内去创业，那么募资会相对容易。然而，我选择了冒险，要投资互联网领域，还是做天使投资，这与我的过去经验确实有很大不同，这时机构投资人是不敢投的，这首先就增加了筹资的难度；2018 年我们经历了一段相当艰难的时期，由于投资项目尚未成熟，没有一家公司 IPO 上市，我们承受了来自投资人以及团队内部的巨大压力，这也是一个巨大挑战；第三，我们对产业互联网领域的投资相对较少，投资认知也是一个逐步成熟的过程，因此在项目成长性和行业理解上也面临了一些认知上的挑战。但是毕竟自己出来，对这些困难心里面是有准备的，到现在一路过来，走的比较艰难，但也获得了一些成绩。沙丘：您在 2013 年创立啟赋资本时就提出，将产业互联网和新材料作为两大重点投资领域，但我们也看到「产业互联网」这个概念是随着 2018 年阿里的投资者大会而广为人知，此后 2019 年被称为「产业互联网投资元年」。这 6 年的前瞻性眼光您是怎么做到的？傅哲宽：我在发现互联网开始与传统产业融合的时候，产业互联网这个概念还未形成。我选择全身心投入这个领域来创业，思路其实很简单：互联网技术与历史上的其他工业革命类似。随着技术进步和发展，最初涌现的都是与标准化程度较高的行业进行结合的产物，像广告、游戏娱乐、社交、电商、媒体等，比如最初的三大门户网站网易、搜狐、新浪，随后的腾讯、百度、阿里，都是 to C 的消费互联网的融合结果。也正如历次工业革命一样，优秀技术成熟后，会逐渐渗透到所有行业中，这是一个基本的逻辑。因此，我认为在产业互联网领域布局将会有巨大的机会。我对产业互联网的理解可能与大家不同。我认为过去互联网渗透了各行各业，都可以归为产业互联网的范畴。比如说电商实质上是零售业的一种变革，如果说它不算产业互联网，恐怕有些说不通。只是我觉得它可以区分为 to B 和 to C 两个方向，to C 起步较早，而 to B 则会逐渐跟随时代的发展和技术的进步，最终这些行业都会实现互联网化，用当下的话说，就是数字化。这个趋势是很清晰的。我之所以能够看到这一点，也是因为在达晨的后期投资过程中，我们已经投资了类似的项目。当时有一个叫西域机电的公司，做 MRO 方向的互联网创业，它是一个专注于新工业领域的耗材、仪器、仪表、工具等交易的电商平台，从那时候就已经有公司在着手工业领域的 to B 电商业务。沙丘：要对这么多不同领域的项目下决断，你是怎么拥有快速理解、抓住本质的能力的？傅哲宽：这可能也是我们这一代投资人特有的机会。我们在一个行业开始的时候创业，在没有成熟的理念、策略、定位的基础上，五花八门的项目都会看，持续看多年，基本上很多行业有所涉猎和积累。另外我们现在所专注的新材料、信息技术、生物技术等这些领域，都有专业的团队去做专业判断，我主要去把握一些大方向，2013 年确定新材料这个方向时，也是我们相信中国的制造业会兴起，肯定会带动新材料本土市场的需求，我们重点关注高端复合材料领域的投资。沙丘：看了这么多的项目，有过疲惫的时候吗？现在会有什么人或什么事能让您感觉眼前一亮吗？傅哲宽：确实看多了容易审美疲劳，那样我会歇一歇，不要每天都密集地专注在项目上。我觉得做创投最大的好处之一就是会有不断涌现出新的事物，值得我们去关注。比如，AIGC 可能会引起一波比较大的机会。对于通用大模型，目前我们只是在观察阶段，还不太敢下手投资创业型公司，但我们会关注垂直领域内的模型、以及大模型在行业中的应用。我们过去在产业互联网领域有很多平台型公司，积累了丰富的行业数据。一旦大模型技术发展起来，它们也可以利用这项技术建立训练自己的驱动模型。还比如我们现在会关注商业航天领域。其实我们是比较早投资商业航天这个领域的机构，现在在这个领域慢慢形成自己的一个小板块，从数据变现、到星座、卫星工厂、运载工具，再到卫星上面的一些载荷像雷达天线、激光通信、变轨、电推进系统等等，构建出了一个小的产业生态，这个领域是这几年我们重点在打造的，我们创业初期投资的天使项目航天宏图在 2019 年科创板首批成功上市。我们的重点关注方向其实一直没有偏离。我们现在强调大模型在不同行业中的应用，实际上延续了我们在产业互联网领域的投资，现在通过利用生成式 AI 对这些项目进一步提升，抓住新的机遇推动我们在数字化产业互联网领域的投资。我认为天使投资不能局限在非常狭窄的领域，否则很难找到大量的投资机会，我们需要在一些新兴领域进行布局，就像我在创业初期投资了商业航天一样。当时我种下了一颗种子，现在它已经茁壮成长。通过投资商业航天，我们对整个商业航天行业的态势变得更加清晰，这使得我们在产业上能够做出更好的投资。过去的持续积累促成了了今天更好的发展。傅哲宽：我们启赋刚成立时，就投资了航天宏图，也是他们的第一个机构投资者。投天使有的时候真的是纯粹投人，当时我主要是喜欢创始人王宇翔，他是一个情商很高的技术型人才，中科院遥感学博士、同时具备很强的商业能力，听他讲话你能看得出来他悟性很高。投后我们一直关注遥感行业的发展。随着技术的不断迭代，整个产业逐渐崛起。后来国家又推动整个商业航天的发展，我们也因此获得了比其他人更多的投资机会。沙丘：您见过这么多创业者，对谁印象最深刻？您觉得这些经历生死年、走过周期的创业者，能成功是源于哪些特质？傅哲宽：其实我们接触到很多优秀的成功创业者，其中一个比较特殊的是高途的创始人陈向东，我还是蛮佩服他的。2014 年他该开始创业，其实做的产品并不是对的，他当时要做「在线教育领域的淘宝」，钱烧到 2017 年几乎耗光了，他就下决心转型。当时转型面临很重要的路线方向的选择：是继续平台还是自营？做大班课还是一对一？他选择做大班课，创造了双师制（名师授课、辅导老师跟班），这样大班课就有了规模扩张的可能性。之后公司连续增长，2019 年就成功上市了。其实转型的过程比较惊险，但是他还是非常厉害，没有犯错。上市后 2020 年他遭遇了十几轮做空，不断有对他不利的报告出来、不断被打压，这过程非常煎熬的。我很欣赏的就是他很坚韧，遇到困境能够坚持，动作也不变形。后来做空失败以后，公司的市值最高峰接近 400 亿美金。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可能一蹶不振了，但是他还是很坚持，又重新出发带领高途第三次创业，现在公司又有起色，今年上半年又实现了过亿的利润。我觉得这样的创业者是我非常欣赏和钦佩的，遭遇磨难时始终坚持自己创业梦想，坚持把自己的企业做得有价值，这种坚韧不拔的创业精神非常难得。沙丘：您还是泡泡玛特的投资人，很多人当初觉得泡泡玛特看不懂，您是怎样做出投资决策的？傅哲宽：看不懂是正常的，就是看你愿不愿意去多往下看一步。不是说我投了泡泡玛特，就说明我就比别人厉害，而是我比别人往下多走了一步，进一步探究了这个行业真实的状况。会进一步了解泡泡玛特也是因为眼缘，我很喜欢创业者王宁，觉得这年轻人很好，少年老成，交流起来感觉不到多大的代差，他的思想远远超过了他的年纪。而且他对这个事情非常执着也热爱，我感觉这对他而言近乎于信仰。我也是因为他才去深入了解这行业在日韩欧美的发展趋势以后，觉得在中国还有机会。傅哲宽：投资理念没有变化，只是从不成熟到成熟（笑）。沙丘：您在过去这一两年中有过迫切需要学习的警觉和危机感吗？傅哲宽：危机感始终都存在。举个例子，生成式 AI，美国做得那么好、有那么多机会，我们必须抓紧把行业了解清楚、要迅速做出反应。市场是我们最好的学习场所。你要多去拜访这个行业的制高点，清华大学、中科院等都有一流实验室和研究室；还要多看各个领域的创业公司，哪怕不投资，也要多去了解，这样能更快地积累起这个领域的专业知识。沙丘：我们的思考决策都是基于过往的经验和知识体系的，您觉得过往经验和未来可能性之间存在鸿沟吗？您觉得要怎么跨越这个障碍来预测？傅哲宽：这个问题非常好。说实话还是挺难的，技术进步日新月异，技术爆发的节点可能无法被准确预测，经验判断也不一定能适应新变化。但总体来说，我们还是需要有一定的前瞻能力，哪怕有一丁点、能比其他人稍微超前一些，就能在竞争中取得一个比较好的位置。回顾我的创业经历，当初我看到了产业互联网的机会，果断抓住了这个方向。这种大的趋势确实存在，但不能代表未来的一切。如今，我已经走过了十年的创业历程，在接下来的十年里我还是会继续努力抓住一些新的大趋势。对于从事投资行业的我们来说，关键在于不断积累学习，挑战自我，这种危机感是始终存在的。沙丘：您觉得做投资，挑人吗？要怎么找到自己的投资风格？傅哲宽：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干投资，或者说不是所有人做投资都能做好，这也是为什么市面上做得好的投资人始终不是很多的原因。要找到自己的投资风格，需要经过长期的积累和经验积淀。比如我从 2000 年的一个小白开始，到后来在行业内取得了一定的成绩、2012 年获得了清科的「创业投资人十强」，也是经历了 12 年的沉淀。首先，勤奋。你要尽可能多地接触各个行业，了解更多企业，这样你才能对整体局势、企业情况以及未来趋势有更好的把握。第二，悟性。你必须具备强大的学习和领悟能力，通过实践逐渐总结经验，并应用于后续的投资中。第三，情怀。创投行业实际上是一项相当艰苦的工作，我们还需要有对产业的热爱和使命感，通过深耕、钻研，积极地投资和布局，推动行业的发展。只要你尽心尽力，你一定会取得成功。其次，你要能持续地投出好项目、拥有具有代表性的投资案例，这说明你水性比较好，不是昙花一现。第三，最好能在特定行业领域做出品牌，做出成就，在一些行业里有比较大的影响力。沙丘：您进入知天命的人生阶段，和之前相比有什么观念变化吗？傅哲宽：随着年纪增长，人会越来越稳重，这可能是个比较明显的变化。过去行为处事有时会不太谦虚，现在心态更平和一些。但我们也在警醒，想做投资还是要让自己心态上与时俱进，要适应新的时代、新的信息、新的人群，要不断的变年轻。傅哲宽：我觉得我现在的状态就比较喜欢。如果没有接触过创投行业，人的局限性还是会大很多。做创投极大丰富了我对世界的认知、对各行各业的了解、对人性的领悟。如果没有进入这个行业，我想人生也不会有这么精彩。我觉得每个人理想的人生状态会不太一样，活成自己想要的感觉就够了。我有一些好朋友移民海外、有一些朋友选择躺平，日子过得很潇洒。但如果要我去过那种生活的话，我就过不下去。这没有谁对谁错，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喜欢的状态去生活，都很美好，我很享受现在这种比较忙的状态，这可能生来就是劳碌命吧（笑）。很多人都觉得我犯不着这么辛苦，至少我一些朋友就是这么想的。我现在最大的动力，其实还是想投出更好的项目，想不断攀登高峰。我已经投出过市值百亿美金的公司了，想试试能不能投出更高市值的公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