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87只宠物，离开主人后，来到了我设计的“房子”里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文 | 显微故事，作者 | 梅子，编辑 | 清淮

很多养宠物的人，都会把宠物当做家人。

它们不会说话，也不懂得复杂的情感，笨拙的表达方式也许只是在你回到家时把脑袋凑过来蹭蹭你的腿。

但宠物的寿命比人类短很多，这就注定人们与爱宠之间终会迎来一场告别。

按照国家相关规定，宠物去世后，尸体应该交由有资质的相关部门，进行无害化处理，实际上就是与生活垃圾一同被焚烧。

有些主人们不愿意“家人”被如此对待，愿意为它们的“体面离开”花上最后一笔钱，所以催生出了一个行业：宠物殡葬。

网上多数的猎奇新闻对这个行业的描述是：暴利、冷门，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本期显微故事采访了3位宠物殡葬行业的从业者们：

有人不怕死人、却受不了在殡仪馆争家产的活人，选择了当宠物殡葬师；

有人从军犬训导员退役后，转身做宠物殡葬，却不知道如何跟人介绍自己的职业；

有人不仅为宠物们设计墓碑和骨灰盒、还分享发生在它们身上的故事，希望更多主人们能够提前准备，不留遗憾。

以下是关于他们的真实故事：

活着的人更可怕、不如动物纯粹，有的主人在告别室待了8小时、买数千元的骨灰纪念品

晓昀 宠物殡葬师

我曾是一名殡葬师。

高考那年我的分数不理想，听说殡葬师的待遇很好，于是报考殡葬专业就成了我最好的选择。

工作了我才发现，殡葬的薪水顶多是当地人均工资水平，还总要和人性中卑劣的那一面打交道。

我见到太多虚假的告别。

有的家属上一秒还在哭，下一秒就可以立刻变脸，人一去世家属就开始挣家产的狗血剧情时常发生，电视剧都不敢那么写。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大妈争遗产时，为了显示自己多么弱势，居然咬断了一根自己的手指，吐在了地上。

活人比死人更可怕，后来我决定转行当宠物殡葬师。人和宠物之间的感情不参杂利益，更真挚纯粹。

宠物殡葬就是替过世的宠物做往生后事的服务。

我的工作不复杂：一般宠物们的尸体由主人送到店里来，或者我们会到主人家取。到店后，我们为宠物们进行遗容整理和清洁。

如果主人没能参与这个过程，我们会录视频发给他们。

店里还有告别室：分为中式和西式，主人们会在这里与宠物们进行最后的告别。

我们就曾经有一个客人独自在告别室里待了8个小时。在这个过程里，我们能够做的更多的是不打扰。

完成告别后，我们再对宠物尸体进行火化。

火化后的骨灰，主人们有的会选择放在家中，好像宠物还陪伴着自己。

道理上来说，骨灰是“阴物”，但从我的经验上来说，只要没有生育上的考量或睡眠问题，其实带回家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但有些人会比较忌讳，担心骨灰放在家里会引发家人之间争执，特别是老人，对这方面比较敏感。

经济宽裕的主人们会选择花钱，将骨灰安置在骨灰塔里，不必担心风吹日晒雨淋，也避免家人争议，晚上家里有怪声怪影也不会被怀疑是骨灰影响。

同时，我们还提供其他服务，比如宠物安乐、宠物骨灰钻石制作、宠物标本、定制纪念品等等。

这些费用都不低，譬如制作一颗骨灰钻石，就要大几千元起。

刚开始做宠物殡葬师那会儿，我很容易跟主人们共情。

记得有一次，有个主人带宠物来进行安乐，当医师准备好一切，准备开始进行安乐死的时候，我的情绪突然绷不住了，我就从房间里跑了出来。

主人在房间里哭，我在外面偷偷哭。

做我们这个行业，既需要让主人们感觉到我能理解他们此时此刻的心情，但又不能让自己的情绪反过来影响他们，这个平衡很难拿捏，也是这个工作对我来说最难的一点。

但是，也不是所有的宠物主人，都会带着深沉的情感前来。

有一次，有个主人想给自己家的金毛做安乐，当时金毛是被主人开车送来的。他们到了，我们就出去接，因为按照一般情况，需要做安乐大型犬应该已经走不动了。

没想到，我们刚到车前，主人开车门，说了句：“下来”。

那只大金毛很听话地自己下来了，走路虽然有点瘸和慢，但它还是自己走到了店里。

主人说，送来的原因是因为他自己需要长期出差，家里只有老婆，还有孩子需要照顾，它现在老了，需要更多时间和精力被照顾，送它走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

我们并不是只要主人给钱，就一定会给宠物做安乐的。我们会对宠物做综合评估，包括身体情况及求生欲。

那一次，我们的评估结果是：这只金毛不符合做安乐的标准，借助一些辅助推车或者其他设备，这个金毛还能继续生活，也不会给主人家增添更多负担。

但是，金毛的主人非常执意地想要给它做安乐。

我当时特别担心我的老板会同意，最后他说了一句话，让我觉得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又高大了。

他说，“你走遍北京那么多宠物殡葬服务机构，都不会有人给它做安乐的。就是有，那他们也太没有良心和职业道德了”。

我突然想起来，我的大学老师曾说过，殡葬行业是一份凭良心的工作，那时候我对这句话的体会更深了。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为了所谓的良心和职业道德，放弃一笔送上门来的收入。

也是那次的经历，让我觉得，我没有换错工作，也没有跟错老板，虽然每天都在面对的死亡和离别，但宠物殡葬行业让我感受到了更多的是“人情味”。

猫火化后也能认出每一块骨头

“我曾是军人，但现在不知道如何介绍我自己”

彭先生 宠物火化服务中心 善后服务经理

我是一个宠物善后服务经理。

退役前，我在某部军犬繁育训练基地做军犬训导员，

我跟狗很有缘分，从小到大，家里一共养过4只狗。印象最深的是一只叫大黄的土狗，初中时我上寄宿学校，每周回一次家，每次都能大老远就看见它准时在村口等我。

入伍后，因为有养犬的经验，我争取到了队里唯一一个军犬训导员的编制，接受了系统性的培训，学习了动物行为学，我了解到，犬和其他动物也有自己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

在部队里，没有人会把军犬当做动物，我们都叫它们战友。我的军犬叫贝贝，我们相处了9年，几乎每天都在一起，一起训练、执行任务、生活。

但在我退伍的前一年，贝贝因为胰腺癌去世了，那年它11岁，军犬因为日常训练强度比较大，所以寿命会比一般的家犬短一些。

贝贝是土葬的，我亲手为它挖了坑、埋了土、码了石头、立了墓碑，像对每个战友一样，我们为它开了追悼会。

它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从那个情绪中走出来。

那时候我没有想过，后来的自己会为那么多小动物进行临终善后的工作。

宠物殡葬是一个比较冷门的行业，不像培训小动物那样有完善的行业体系流程和标准，只能根据客户的需求，不断地学习和完善对这个行业的认知。

我们平时接触的宠物种类很多，有猫、狗、荷兰猪、蛇、乌龟、兔子等等。

我们需要了解他们独特的生理情况和骨骼结构，因为宠物过世后会出现一些特殊的生理现象和反应，我们需要学习相关的专业知识，为主人们解答。

我们曾经有一位客人，他会像个“好奇宝宝”追着我问，他家被火化的猫的每块骨骼都是哪个身体部位的，我就一个个指给他看。

当时我心想，还好我是专业的，不然就被他问住了。

我们还需要帮助主人们进行心理干预，及时沟通和安抚他们的情绪。

我们曾遇到过一位客人因为伤心过度，哭得喘不上气，差点要打120，这也要求我们需要具备基本的急救能力。

为了能够做好这方面的事情，我们还“聘请”了两位特殊的员工，一只安抚犬，一只安抚猫。

它们是我从很多猫猫狗狗里精心挑选出来的两只，经过培训，它们就可以在客人们比较难过的时候陪伴他们，起到安抚作用。

很多客人们都说，我们是在做一件善事，我们解决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解决的问题。

按照相关规定，宠物去世后要与生活垃圾一起被焚烧，很多主人心理上是接受不了的。

国内不比那些有宠物墓地的国家。想在我们的城市中，让逝去的宠物体面地离去、善终，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所以他们愿意为宠物们花上最后一笔钱。

网上有很多耸人听闻的新闻，说这是个暴利行业。但实际上我们只收遗体接送、宠物火化和纪念品的费用，不会有隐形消费，更不会强制消费。

其中，宠物火化的费用是按照宠物的体重计算的，因为我们的设备用的是燃油，体重越重，能耗越多，设备运行时间比较长，负载也比较大。

目前，宠物殡葬全行业都是这样收费的，非常公开，也很透明。

但我也遇到过客人的不理解，曾经有一位客人，看到1300元的费用清单就直接报警了，他觉得收费非常不合理，我当时挺无语的，最后，警察都没有出警，只是让我们协商解决。

做这个行业还有一点比较尴尬的地方在于，我很难跟别人解释自己是干什么工作的。

特别是当自己的孩子要在学校填写表单，写父母的职业时，我不知道该让孩子怎么填写，也不知道会不会给孩子带来一些困扰。

很多人对这个行业有误解，觉得这个行业比较晦气，这个认知是长久以来形成的，但凭我一个人很难改变大家的刻板印象，包括一开始我告诉家人要从事这个行业，他们也会觉得很奇怪。

但慢慢地，我也想开了。我们提供好的服务给有需要的人，钱挣得干干净净，还能够把家庭养好，就足够了。

我为死去的宠物设计墓碑和骨灰盒

“面对死亡和离别，我们应该提前做准备”

吴彤 宠物纪念设计品牌 创始人

我原本学的是建筑设计，现在在做宠物纪念产品设计，为死去的宠物们设计墓碑和骨灰盒。

之所以会开始这个新职业，是源于我养的宠物狗小Q。

它的性格跟别的狗狗不太一样，不喜欢热闹，不人来疯，对同类也不热情，温顺得更像一只猫，我一直把它当作我的家人一样看待。

今年，小Q15岁，相当于一个79岁的老人，它患有很多老年病：慢性胰腺炎、心脏病、耳聋、白内障……每天都需要吃药。

小Q前后进过3次手术室，每次我都像产房外的丈夫一样焦急的等待，我特别害怕它哪一天就突然离开我了。

我会不停地想：它死了以后怎么办？

它很宅，可能不会喜欢被埋在外面。我是不是可以把它火化了，把骨灰留在家里？

如果留它的骨灰在家里，那它应该拥有一个什么样的骨灰盒？有一个什么样的墓碑呢？

这些从未思考过的问题排山倒海地袭来。

我在网上搜索了很久，发现国内这类产品非常少，动物去世后，大多被草草地掩埋，选择火化宠物的主人都很少，骨灰盒产业更几乎是一片空白。

我想，既然我是学设计的，那我就自己设计吧。

我用木头打样了一栋小房子，房子上有烟囱，烟囱里可以放一些水，为逝去的小动物插一些鲜花。

我把小Q刻在了房子上，上面有它的出生日期，死亡日期那里是一个莫比乌斯环，代表无限循环，期盼小Q能够健康长寿。

在我看来，我是在用另一种方式造房子，为小动物们搭建一个它们死后的家。

我尝试出售这些骨灰盒，我去过北京国展的一个宠物用品展发传单，但大多数人会被“宠物骨灰盒”这几个字吓到，像接触到致命病毒一样想快点把传单扔掉。

死亡这件事让他们害怕和抵触。

不论是面对亲人还是宠物的离世，中国人更多会选择避而不谈，并且将生和死划得很清。

大家只在清明节、鬼节这种特定的日子，才会带着纸钱大老远的去祭拜亲人，这种很冷漠、很形式感的祭拜方式，我并不喜欢。

在我看来，纪念故人应该是一件日常化的事情。

说到死亡，我们想到的不应该只有悲伤、恐惧、忌讳，还应该学会勇敢接受和提前准备，在拥有的时候好好珍惜，面对失去时体面告别。

我的第1个客人，定骨灰盒不是给自己的宠物，而是他的父亲。

他说，“一般的骨灰盒都太事儿事儿的了，这个小盒子正正好”。

他的言语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反而让人感觉温暖。我也认为，极其奢华的骨灰盒并不会让纪念更长久。

我的第89个客人，养的是一个叫二郎的小猪，虽然二郎去世了，但每逢二郎生日的时候，主人都会叠很多粉色的小猪，取名二家军，给二郎拜寿。

他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去怀念宠物，很可爱也很有趣。

2019年，我的第4350个客人带着他的狗狗“拖布”来了。

主人在2017年就知道它得了重疾，花了两年时间学习怎么更好的告别，就连上班每天都带着它。

在它弥留之际，主人邀请好友一起到家里，大家说说笑笑哭哭，共同为拖布送这最后一程，拖布头七那天主人约朋友打牌，继续说说笑笑哭哭。

他们面对离别，很勇敢，也很酷。

不仅与宠物的告别和怀念方式，可以做到温暖、酷，与人的离别也可以这样。

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最好的三大人生教育基地是医院、监牢、陵园。

我很喜欢看墓地，外出旅游时，会特意到当地的墓地瞧瞧。

其中，日本大阪的一个墓地，让我印象特别深刻。当地人喜欢运动，所以喜欢在墓碑上刻很多运动项目的图案，让我差点以为那是一个运动员的纪念园。

除了代表运动的网球、足球、篮球、高尔夫、滑雪等等，墓碑上还会刻逝者生前的喜好和自己的宠物。

这些墓碑，不那么冷冰冰，反而让人能够感受到一丝温暖，好像能看到这个人的一生就在眼前一闪而逝。

国外还有很多墓地就在市中区，人们上班下班从旁边路过，也不觉有什么不妥。

亲人朋友可以随时随地过去，送上一束鲜花，或者就是静静的站一会，以另一种形式继续互相陪伴。

生与死的距离很近，只是国人刻意的把它们分开了。

怀念逝者也可以变成一件温暖、能够时刻触碰的事情。我希望未来人们看到我的设计，不再恐惧“骨灰盒”，也能够理解火化宠物这件事。

通常来说，不养宠物的人，大概率不会理解主人们为什么愿意在一只动物身上花费那么多金钱和精力。

他们觉得，如果小动物死了，找个干净、风景好的地方埋了，就已经很好了。有些人还会认为，为宠物火化、设计骨灰盒，是件很作的事情。

实际上，只要不随意丢弃宠物尸体，坚持土葬不是不可以，但要挖1.5米以上的坑进行深埋。

生过病的小动物，尸体要撒石灰浇消毒液，才能完全隔绝病菌的传播和滋生。就算深埋，尸体的病毒和病菌也会对水源土壤等环境造成很大的污染破坏。

所以，动物死后不应该随意掩埋，最好都经过无害化尸体处理，最好的选择就是火化。

我不觉得我在做一件多么“殡葬”化的事情，我指是中国人对“殡葬”二字所引发的传统的感觉与情绪。

除了设计宠物纪念产品，我会尽可能的将我所知道的关于宠物离世的知识和经验在Q Planet的公众号上分享出来。

我会记录被我送走的每一个小动物的故事，为他们编号，现在这个数字已经到了6487。

我也会分享宠物尸体处理知识、整理在全国各个城市能够提供宠物火化服务机构的名单。

我做这些事情的目的是希望主人们能够提前预见离别，不至于被某个突然而至的时刻吓得手忙脚乱，留下更多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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