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科技企业为何难以孵化,科技成果如何快速转化成产品服务于公众?
4月28日,在上海技术交易所举办的高标准技术市场建设生态大会暨技术交易服务生态网络启动会上,西湖大学副校长许田在演讲中表示,科技成果转化是一个从钱到纸,再从纸到钱的过程,科学家和产业界的结合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如何战胜这个挑战,需要政府软平台的搭建。
西湖大学副校长许田教授在技术交易服务生态网络启动会做主题演讲,全文如下:
非常荣幸能够在这里和各位尊敬的来宾、领导同台讨论,也祝贺上海科技交易所,因为这确实是在中国大地上用特别方法推进科技成果转化的重要举措。
在科技成果转化方面,我们可以把它称为从钱到纸,再从纸到钱。这样一个周期是什么意思呢?给科研经费,科学家来做研究,研究出成果,写成论文,文章发表后,钱变成了纸。
但是怎么样把科技成果再转变为核心技术、产品,推向市场,再把纸变成钱。这实际上是一个全世界的难题,也是近代社会最重要的核心周期。只有这个周期转起来,才能够真正推动经济和社会的发展。
近代人类社会,一波又一波的科技革命推动了经济的发展、社会的前进。1771年,英国用水利开始纺织,标志着工业革命的开始。到1825年发明蒸汽机、铁路运输,到1886年汽车引擎的发明,到汽车工业、石油工业,再到1939年的计算机,一波一波的科技革命浪潮在推动经济和社会的发展。
今天我们看到的,像微软、脸书、苹果、谷歌、阿里巴巴,都是现在计算机网络科技革命的产物。谁驾驭了科技革命的浪潮,谁就能成为时代的弄潮儿,个人的作用就能够发挥最大,国家能够引领地球上的文明。如果你没有驾驭这个科技革命的浪潮,那么你的作用就比较小。
接下来的科技革命是什么呢?1972年,以分子克隆为标志的生物科技正在兴起,正在开始进入快速产出期。人类社会发展越来越快,以前一代人就在一个科技革命浪潮里面,现在一波科技革命浪潮还没有完成,新的一波又来。以深度学习为标志的人工智能,过了三十年的缓慢孵化器,已经进入产出期。
新科技开始的时候,是缓慢的孵化,主要是科技的投入。到快速产出的时候,社会的资本才结合起来,快速的推动,影响社会,影响产业。到六十年左右的时候,技术趋向于成熟、产业开始垄断,这时候就没有太多的产出了,对经济发展的推动趋向平稳。一波一波的科技革命浪潮,到目前为止都遵循这样的规律。
在这个大规律下我们来看看中国的现况。改革开放40年,我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五亿多人从贫困线上解脱出来,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创造了奇迹,了不起。
但是,企业的形式有三种。一种有核心技术创新,从0到1。什么是核心技术?谷歌的搜索算法、苹果的电脑、智能手机、华为的5G通信,这是从0到1。另一个是商业模式的创新,从1到100。比如亚马逊,最早的网商。阿里学习了亚马逊的网商,结合中国市场是商业创新。第三个是生产的创新,小米、华为,生产手机,这是通过降低成本来占领市场,这也还是从1到100。我们真正缺的是什么?是从0到1,创新出自己的核心技术来。
这里的难点在哪里?核心技术创新我们有没有经验?有的,两弹一星、登月计划是非常成功的。我们在非常薄弱的科技基础下,能够走到前面去,靠的是什么?靠的是组织起来的力量。国家利益先导、政府管理、联合攻关,各路精英组织起来,结合国家目标、成功经验,最后非常成功。但是它的弱点是什么呢?它是不计成本的。对大多数要推向市场的产品,这样的方式不成功。
为什么不成功?如果这个东西推向市场,一定是要市场引导的,要看市场是不是认可。如果不是国家利益组织起来的话,怎么来联合攻关?一定是要利益结合起来。如果利益不结合起来,那联合攻关攻不成,只靠理想是不成的,利益怎么分配?
还有一个问题,500多万留学生到外面去学习,基本上都是学了从钱到纸,在基础科研单位里面学习做科研,很少真正在创新科技企业里面工作。而且在创新的科技企业里面也主要是在基层,而不是设计和管理层,所以我们缺乏经验和人才。
怎么样从钱变纸,实际上有两个组成部分。科学家的优势是什么?前沿灵活。特点是什么?自由探索。科学家做到哪里是哪里,发表一篇文章就是一篇文章,不是目标导向的,是灵活探索的。另外,科学家是个人英雄主义,永远是鼓励科学家独特创新,基本不鼓励团队合作。科学家不熟悉市场配套转化,从市场、资金到管理、知识产权,连自己这个项目是否有可能转化都不能准确判断。每个教授出来都讲我这个最厉害最有用,实际上有可能这个东西一百年以后才有用。这是科学家的特点所决定。
产业界最大的困难在哪里?是发现和认定可以转化的科技成果。首先,信息不畅通你怎么知道有什么科技成果?有了科技成果,能不能转化,到底是一百年后才能转化还是五年后能转化?
产业界的好处,一是目标明确。一定是针对市场需求,目标导向把这个东西做出来。二是产业界一定是联合攻关的,不像科学家是个人英雄主义的。产业界遇到的困难是科学家很难管理。因为科学家总是觉得自己最厉害,别人怎么管?这是一个巨大的矛盾,不单单是全世界的矛盾,中国因为尊重学者的传统,使这个矛盾尤其突出。怎么样才能这两个部分结合起来,解决从钱到纸的问题?
我在美国耶鲁大学教了25年的书,2018年全职回到西湖大学。我的实验室做生物科技技术和基础科技研究。除此之外我跟我的合伙人在耶鲁大学边上建了一个孵化器,罗斯博格研究所,这里面我们孵化了十家公司。2017年,我决定要回来跟施一公老师办西湖大学,所以转回来在上海建立了领智孵化器。跟大家分享一下我们做的事情,也许对大家有所帮助。
我们在罗斯博格孵化器里面做了最早期的成果,2003年非典爆发,我们找了各路科学家头脑风暴,计算机科学家跟我们讲,你们可以把计算机在网络上连起来,设计非典的药物,这是云计算最早实践案例之一。我们当时没有申请专利,也没有成立公司,为什么?因为当时情况非常紧急。这是人类共同面临的危机,我们的理念是要“解决问题,影响社会,帮助我们所爱的人”,这是我们一贯的原则。如果你能解决问题,达到影响社会的程度,那么它的商业回报一定是有的。
在罗斯博格孵化器里面我们孵化了多家公司,有两个重要的特点。一个特点是我们都是首创,从来不做me too或者me better,所有的都是首创,全世界第一个核心技术。第二个特点,我们百分之一百成功。除了四家独角兽企业,其他的也都是成功的。
一个例子是,罗斯博格孵化器孵化了世界第一台基因测序仪和世界第一台芯片测序仪,后来分别卖给了罗氏公司和赛默飞公司。目前全世界60%以上的临床测序用我们的仪器。以前测序已经可以测,但是它的成本太高。测序仪的研发使成本下降了千万倍。如果以前是10万美金买一辆宝马,现在一美分就可以买,所以可以广泛使用。
新建的另一家公司是做掌上智能超声波仪。以前的机器非常大,操作非常不方便。另外病人到医院,医生拿了听诊器听,然后告诉你心脏有没有不正常。我觉得这个太难了,因为需要经验,需要培训。我们研发的第一个手提超声波仪,可以直接在手机上看,用人工智能判断,这是全世界第一个被批准的人工智能生物医药产品。我们也非常欣慰,美国有十万个医生订,全世界几十个国家已经批准,再过一些时间你到医院,会看到医生脖子上挂的都不是听诊器,而是我们的掌上智能超声波仪,这是改变医疗现状。这也会进入中国,可以帮助乡村医生,也可以家用。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推动我们整个人类社会的一条主线,就是智能手机,或者叫“我的信息我作主”。亲朋好友的联系都在这里,查信息买东西都在这里,改变我们整个生活的现状,而且推动整个经济的发展。接下来是什么呢?我认为是“我的健康我做主”。如果你的健康情况能够自己控制,那岂不是每个人都想要。所以我们手提超声波仪家用,家用测序仪,各种都是沿着这个方向。市场无比大,作用也是无比大,创新也是无比大,对老百姓生活改善也是无比大。
再讲个案例。现在所用的西药里面,50%以上是从以前天然产品里面来的,比如说青蒿素。从屠呦呦团队知道青蒿可以治疗疟疾,到找到青蒿素分子,然后再化学半合成、全合成青蒿素分子,才能真正变成药。这个历程走了三十年时间,太长。因为一个天然植物里面有几千上万个分子,你怎么知道哪一个有效?找到有效分子之后再来合成也是很难,几十上百个药物化学家折腾三到五年,折腾出来就行了,折腾不出来放弃,太难,成本无比贵,怎么办?
我们结合人工智能,把人工智能和代谢组学结合起来,把小分子找出来。找出来之后,不是让药物化学家团队来合成,因为这个植物里面本身就能合成这个东西,只要把植物里面合成小分子的酶基因找出来,然后放到酵母中发酵生产就行了。人工智能加遗传学,结合起来,整个路都走通了。
第二部分结合起来就是一句话,当生物医药和人工智能结合起来后,这将是全球最猛烈的一波科技革命。这波科技革命我们要参与其中,更上一层楼,最后来引领这一波科技革命。
最后总结一下我们学到的经验。我们实际上是组织起来的深度孵化,这个组织起来的深度孵化是什么呢?我们不是靠国家意志,也不是靠组织力量,是靠市场利益结合起来的。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组织利益共享的联合攻关团队。
比如你要做一个手提超声波仪,要有生物医药的专家,要有懂电子的,还要懂市场产品设计,还要懂美化,各方面结合起来利益共享。而且靠发明技术的科学家来组织团队往往难以做到利益共享。没有利益共享怎么会有动力?所以组织团队是我们来组。
前面最关键的就是项目的判断,核心的是需要做过转化的科学家和成功高科技投资过的企业家一起来进行判断。判断之后,来组织全方位的攻关团队。商业计划是我们做的,组织全方位攻关团队也是我们做的,然后我们来提孵化器,提供场地设备。还有软平台,要知识产权的保护,要商业模式的构建,商业谈判的人才,法务以及整个软平台,这是另外一帮人来做的。
我们成功率为什么这么高,是因为科学家只要关注解决核心技术问题就行了,其他一切东西由专业人士帮助他们做,从融资、商业计划到最后商业谈判、退出机制等等。要不然科学家要从头到尾学一学,你要想要学多长时间?
我自己是很偶然的机会,这有一个学习过程,学习过程成本太高,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学出来。80%的高科技企业失败的原因不在技术,在技术外面的东西,最迫切的是需要一个软平台。
我非常欣慰上海科技交易所的成立,因为这种信息的交流实际上美国是没有的,完全是靠投资者、企业家和科技人员自己来碰撞。这是中国政府最厉害的地方,看到不足,立足于中国的现状来创造出机制,提供这个平台来推动科技信息交流的网络和机制。
西湖大学是一所比较特别的大学,短短几年,全球有一万三千多博士和博士后申请来西湖大学工作。我们招收了157位一流的教授,其中14位讲席教授。我们也期待这些科学家能做出来原创的成果,为中国的发展,为未来中华民族引领世界文明做出贡献,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