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乌玛小曼
在中文互联网社区里,豆瓣小组从来不是最火的那一个,却是最特别的一个。它就像一只颜色奇异的蘑菇,在互联网不明亮的角落里安静地释放着孢子。
它总是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却有强大的原创能力,源源不断地为社交网络输送灵感,大众熟知的“社会性死亡”、“凡尔赛文学”等网络热梗的发源地都是豆瓣。
在豆瓣小组,年轻人组成了独特的“圈层”。作为一个已经成立了16年的“古早”中文社区,豆瓣小组提供了一份宝贵的“样本”,可以让我们更好地读懂当代年轻人的脑回路。
当无数年轻人在淘宝“剁手”时,超过六十万年轻人在豆瓣小组“反消费主义”,探索不花钱的快乐。
当大量年轻人说话离不开热梗时,有17万年轻人在豆瓣“文字失语者互助联盟”小组中探索汉语精妙的表达方式。
当一些年轻人在微博为偶像上头时,有12万年轻人在豆瓣“日落爱好者”小组为黄昏的天空上头。
当年轻人在朋友圈里“活在当下”时,豆瓣小组成员的时间轴却是混乱的:有人假装活在1980-2000年,有的人假装活在2050年。
当年轻人在小红书研究流行穿搭和时髦单品时,豆瓣小组“丑东西保护协会”和“土味穿搭践行者”的成员却在研究那些丑而有趣的事物。
到底是什么,让豆瓣小组形成了如此独特的“圈层文化”?从豆瓣小组成员千奇百怪的“赛博身份”中,我们又能洞察出当代年轻人哪些不一样的侧面呢?
如果你是一个观察能力强的人,当你第一次逛豆瓣小组时,一定会好奇为什么那么多用户都有一个共同的ID:江湖骗子。
“江湖骗子”这个昵称源于豆瓣系统的一种保护机制:如果有用户将自己的豆瓣ID改为“管理员”,系统就会“报复性”地将该用户的ID显示为“江湖骗子”,防止有人冒充豆瓣小组管理员。“管理员”是豆瓣小组中的一个特殊身份,拥有审核用户入组申请、封禁违规组员等权限。
从“江湖骗子”这一产品细节可以看出,豆瓣小组有点像年轻人身边一个狡黠的朋友,有自己的鲜明的个性和小心思。
极高的入组门槛,确保了组员人群的纯粹性:如果你想加入一个当红的豆瓣小组,需要去“组规”帖子中寻找入组暗号,并写下不少于100字的入组申请。不少小组还规定,注册时间未满6个月、主页动态少于30条、豆瓣ID为“豆友XXX”的用户都没有入组资格,这在一定程度保障了加入小组的豆瓣用户都是熟悉豆瓣风格和玩法、并愿意为入组付出时间和精力成本的人群。
在豆瓣小组中,一些微小的兴趣点就像强力胶那样,把年轻人聚合成一个个微缩的圈层。
在这些圈层构筑出的安全感中,当代年轻人一些原本隐藏得较深的特征得到充分的释放和展露。
不少学者对当代年轻人“语言能力萎缩”这件事表示担忧,在他们看来,这届年轻人离开“yyds”、“绝绝子”、“笑不活了”这样的网络热词,就不会说话了。
但如果专家们打开豆瓣“失语者互助联盟”小组,他们一定会感到一丝欣慰。
“怎么形容被光照亮的鹅?”
“如何描写透过纱帘的太阳?”
“用一句话描述春天的味道。”
“如何形容月亮长得像太阳?”
在这些问题下,可以看到豆瓣小组成员写下了许多或调侃、或富有诗意的评论。
比如有位用户回老家拍到了田间“被光照亮”的鹅,诚恳发问应该如何形容这些鹅,有组员回复——“神说这只不可以”。
对于“长得像太阳的月亮”,组员会引用《诗经》中的“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文学造诣瞬间拉满。
“失语症互助联盟”的小组成员对文字一片匠心,每天都在帮助彼此寻找精妙的汉语表达方式。某种画面、某种情绪、某种气味,都能成为大家练习和互助的素材。
在豆瓣“矫情文字品鉴小组”,扑面而来的则是另一种画风。这里是组员们对互联网上那些令人尴尬到“用脚趾头抠出三室一厅”的矫情文字的批判基地。
无论是恶俗夸张的网络文学,还是互联网上令人鸡皮疙瘩掉一地的用户评论,在这个小组都会受到无情的“反矫”。
语言是思维的“外衣”。当代年轻人的语言表达中,存在着“语言萎缩”和“语言通胀”两种主流现象。
“语言萎缩”即在表达中过度依赖“梗”,并让“梗”的语义无限扩大。比如“绝绝子”一词就可以用来赞美食物、人、风景等完全不同类型的事物,原本可以使用丰富的成语,最后全被一个“绝绝子”概括了,这种“偷懒”的表达习惯可能会造成语言能力的萎缩。
另一种语言现象则是“语言通货膨胀”。过去一个“哈哈”可以表达的感情,现在要用“哈哈哈哈哈哈哈”才能勉强过关。过去“美女”就能形容一个女子貌美,如今已是满地“仙女”。这些词汇在人们高频的使用中,词义遭到弱化,逐渐成为陈词滥调。
在《文学中的恐怖》一文中,作者让·波朗指出:陈词滥调是惰性的标志,人们使用现成的表达方式,代替了思考。这些布满灰尘的音节牢牢地固定住熟悉的秩序,词语流水线上产出的一罐罐粘稠的糊状物饲喂着读者的头脑。
而在豆瓣小组中,我们可以看到当代年轻人对待文字较真的一面,这映射出他们在戏谑态度之下的严肃思维。
他们追求语言的充盈,通过语言锻炼自己的思考能力,身体力行地抵制着流行文化的同化。
与那些沉溺于社交媒体“滤镜”下的年轻人不同,在豆瓣小组的年轻人身上,可以看到一种从庸常生活中抽离出来后的深度思考能力,他们习惯从日常生活的点滴中领悟出一些道理。
在豆瓣“我发现个规律”小组,组员们每天都在分享一些基于自己生活经历的规律和哲理。
这些“规律”有的很琐碎、接地气,比如"把手机字体调大之后,刷手机的欲望就降低了(一点点)”;有的很深沉,比如“我发现其实人类是很享受emo这种情绪的”,或者“不怕麻烦就能做到从容不迫”。组员们真诚地分享自己的思考,也能收获同伴的热烈讨论,小组中经常能看到点赞、收藏和评论数以千计的帖子。
除了观察自己的生活,豆瓣小组的年轻人还擅长观察别人的生活,并从中抽象出一些普世的道理。
豆瓣上向来活跃着许多娱乐类小组,比如影响力强到多次遭到整顿的“豆瓣鹅组”、“豆瓣象组”等等。其中,豆瓣“晚学博士答辩现场”小组是一个奇特的存在。这个小组八卦的对象并不是明星,而是一位名叫“晚晚”的网红,她发迹于豆瓣,过往经历中不乏黑料。
小组成员们把研究、吐槽晚晚的内容称为“晚学”,目前小组已经有超过20000名“晚学博士”。他们讽刺晚晚以“媚男”为原则的妆容和穿搭,也讽刺她依附男性的人生经历。
打开“晚学”小组,不仅能看到戏谑的吐槽内容,也能看到不少深度探讨,诸如《摆脱男性凝视,树立我本位思想》《论女性“向下”的自由》《父权制下的爱与物化》等论文级的发帖,已经从晚晚个体的经历延伸出对女性群体社会地位及人生追求的深度思考。
豆瓣小组的高门槛和私密性,为年轻人的深度思考提供了一片安静的空间。在这个“温室”里,年轻人的思维之花得以绽放,他们不再浮光掠影地体验生活,而是带着“社会学家”一般的精神,从生活的表皮渗透进去,获得更深度的体验与收获。
前男友结婚了、留在十八线城市的老同学月入过万了、同事的牙比我长得整齐、同龄人都结婚备孕定居了……打开豆瓣“同辈压力研究中心”小组,心理脆弱的人可能瞬间被压垮。
在这个豆瓣小组里,有超过20万年轻人在倾诉自己、聆听别人的
同辈压力(Peer Pressure)。他们不分享来自长辈、领导的压力,只专注于分享由同龄人带来的压力,因为同龄人带来的压力更尖锐、更让人难以启齿、更让人感到被孤立。
社交网络的存在,扩大了同辈压力的影响半径。过去的人们只会和自己身边接触的人比较,但在社交网络上,他们能看到无数个年龄相仿的人,并且他们分享的内容很可能都经过了精心修饰,更容易让人感到压力。
在“同辈压力研究中心”小组中,就有小组成员表示因“99年网红vlog中分享的奢华生活”而感到焦虑。在小组中,年轻人直面当下生活的重锤,在同辈压力和网友的宽慰中校准着自己的“社会时钟”。
在直面现实生活的同时,豆瓣小组的年轻人也在试图“逃离当下”,展现出当代年轻人矛盾的一面。
普通青年向往诗和远方,豆瓣青年却已经直接定居在“过去”和“未来”。对数十万年轻人而言,豆瓣小组就像一扇任意门,让他们可以成为赛博世界的“时空穿梭者”。
在“假装活在1980-2000年”豆瓣小组中,有87000多名“时空穿梭者”每天分享着他们或过时、或超前的生活“日常”:购买了诺基亚手机、买了王菲的新专辑、正在收看动画城播放的《大头儿子小头爸爸》……
而在“假装生活在2050年”豆瓣小组中,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画风。最令这个小组成员头疼的问题是:“我的电子猫想杀了我,怎么办”、“谈了七年的机器人女友出事故恢复成出厂设置了”、“做永生实验用的十个克隆人逃出去了”……
在“穿越”的背后,实则是“逃离”的心态——逃离当下的生活,毕竟在过去和未来,没有996、没有内卷,也没有不完美的现实。这些“穿越”小组,给年轻人提供了一片可以自由呼吸的土地,让他们用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编织出充满细节的乌托邦。
当代年轻人都自诩患有社交恐惧症,但是在豆瓣小组上,却活跃着无数“热心群众”。如果把豆瓣比作一个赛博城市,他们扮演的就是街道办主任的角色。
在“豆瓣劝分小组”里,聚集了超过31万名“分手大师”,面对组员控诉伴侣的发帖,他们通常会给出专业而肯定的建议:建议分手。“不做慈善、不捡垃圾”是该小组的头像,也是组员们奉行的宗旨。
在这里,年轻的个体并不是一座座孤岛,他们对彼此的问题感同身受,甚至乐于给出自己的建议
。与上一辈不同的是,他们提供的人生建议非常冷静(甚至有点冷酷),“不分手留着过年吗”,小组中的回帖经常能让那些徘徊在情伤中、无法走出心魔的年轻人瞬间清醒。
和“豆瓣劝分小组”一样充满热心群众的,还有豆瓣“社会性死亡”小组。“解剖课当着全班的面给自己的脑袋称重”、“领导在公司群发通知,我回了一句‘杀掉你’”、“以为朋友自杀了,我去微博私信了她前男友”……
在豆瓣“社会性死亡”小组中,有超过47万名组员分享自己生活中极度尴尬的瞬间——他们把这些当中出丑瞬间称之为“社会性死亡”。那些在三次元恨不得一把抹去的经历,在这里却成为大家尽情分享和讨论的话题。面对同伴的分享,豆瓣组员们会给到或戏谑、或温情的开导。
心理学上有一个著名的“出丑效应”,指在人类社交生活中,适当地暴露弱点反而会让一个人变得更受欢迎。
心理学家发现,在社交中最受欢迎的,往往是那种聪明而又带点小缺点的人,因为这会让他们的同伴觉得安全。这一心理在当代年轻人群中更为显著,他们喜欢有缺点的偶像,并乐于吐槽自己的偶像;他们喜欢有缺点的自己,并愿意进行自嘲。
在“社会性死亡”小组中,组员们分享自己尴尬瞬间,展示自己不完美甚至完全不美的一面,其实能更好地拉近人与人之间的心理距离,“出丑效应”在这里默默发挥着作用。
经过自嘲和幽默的解构,那些社会性死亡的瞬间被消解掉了,在现实生活中巴不得不被人看到的事情,在网络世界中却能收获网友们的目光,当代年轻人的尴尬郁结在这里得到了疏泄。
走进豆瓣“丑东西保护协会”小组,一个审美正常的人会受到极大冲击。
法令纹锻炼器、星戴驴、土豆泥人偶、人脸高跟鞋……千奇百怪的丑陋物品汇聚在这里,成为组员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与某些平台一味的猎奇、土味审丑不同的是,豆瓣上的年轻人在吐槽丑东西时,往往能在其中也找到一些可爱的闪光点。
比如餐厅服务员在端上来一只土豆泥人偶时说“不小心做得太胖了”,虽然土豆泥很丑,但是服务员虔诚(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还是会让组员觉得有点可爱。
又比如“爷爷送的丑台灯”(开灯的方式是揪动猪头),虽然这盏台灯从审美上令人无法称赞,但组员纷纷回帖表示很有爱,这篇帖子在小组收获了超2000点赞,首条表示爷爷很有爱的评论还获得了超过8000的点赞。
在豆瓣,年轻人不仅对丑东西感兴趣,也围绕许多美好的事物形成一个个兴趣小组。
在豆瓣“日落爱好者”小组里,超过12万名组员每天都在组里发布和欣赏美丽黄昏、落日照片,小组氛围平静、悠然、自洽。除了“日落爱好者”小组,豆瓣上还有“云的赏味期限”、“画云小分队”、“你也喜欢月亮吗”、“抬头,看树”等小组,数十万的年轻人每天都在这些小组里分享和感受大自然带来的治愈。
在“可爱事物分享”、“今天遇到一个crush”等豆瓣小组中,组员分享着自己遇见的可爱事物和经历的心动瞬间。
在豆瓣小组,当代年轻人展示出自己质朴的审美——他们并不只喜欢人为制造出来的美好事物,比如精致的服饰、妆容,他们从日月星辰中也能发现美,并为之陶醉。
同时,他们也拥有善于发现“丑”的眼睛。他们虔诚地歌颂美好的事物,对那些丑而可爱的事物也会进行走心吐槽。在豆瓣小组,当代年轻人审美展示出极度多元的一面。
在豆瓣小组这个独特的空间中,年轻人展示着他们平时隐藏起来的多样面孔。
他们坚持着语言表达的精妙,不被卷入流行文化的大潮中。他们带着社会学家的视角,审视自己和他人的生活。他们既能直面当下,又努力地逃离着当下,在网络世界中编织着属于自己的乌托邦。他们并不冷漠,只要能找准他们的“热情按钮”,就能收获他们轰烈的热情。他们有着质朴的审美偏好,对丑东西也爱恨参半,审美极具多元性与包容性。
豆瓣小组中的当代年轻人B面,你读懂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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